夜雨骤来,淅淅沥沥打湿屋檐。
包守一踩着泥水往回走,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但至少,他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人总有生死,只要这些人死得其所,那便是好的。
读书万卷,包守一终于明白手掌生杀大权是一种何样感受。
回到厢房,包守一轻轻打开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偶像。
偶像取材于牙料,晶莹白润。轻纱罗裙,身材婀娜,媚意横生。赤足盘坐于珊瑚之上。女子闭眼,梳螺髻,朱唇一点,脖颈细长,两手一手持金锣,一手持鼓槌,背后还有四手。一手持鱼骨,一手持彩珠,一手持绫罗,一手持金杵。
包守一拿出三炷香,点燃插入香炉,撩衣摆跪地叩首。
敬香完毕后包守一关好了神龛小门,回床睡觉。他入梦了。
梦中他言说对贾家商会并无恶意。他不想因为叔父的恶念而毁了包氏一族。他向蛸神祈求原谅。
神殿的地板上雾气流淌,却久久不得神启的声音。包守一能做的唯有等待。
于此时,杨暮客依旧被困在那个小房间里。
他身着居家服坐在沙发中,默默地看着电视节目。沙发下面的阴阳图转得越发缓慢。
沸水总会冷却,恐惧也会褪去。杨暮客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开始细细思考自己的人生。
总有孤独难言。
生死之事,因缘际会,何故烦忧。把问题简单化,直指逻辑核心。
我本就是一段连续谱写的篇章,诸多福源恩赐,更不该辜负此生。因有情景。骤雨四行座,水帘挂窗外。天雷深处响,惧从心中来。此乃我畏死。
以我当今的本事会因此而死么?也许会。但日后我若有了高修本领,还会因此而死么?不会!
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应激是过敏,那就尽一切可能去脱敏。
“消除恐惧的办法就是面对恐惧,坚持就是胜利!”
平凡之中总有那么一道光,从心底而来。
噗嗤,杨暮客笑了。
杨暮客看见电视之中,他的胎光从沙发里站出来,将那空无一物的黑墙拉开了一扇门。
杨暮客学着电视中的自己从沙发里站起来,脚下的太极图停止了旋转。一脚踩在阳鱼眼,一脚踩在阴鱼眼。太极图随着他的步伐转动。
他来到黑墙前,伸手抓住虚空中的把手,平白拉开了一道门。
还怕吗?怕!
一场车祸,本来的人生戛然而止,迎来新生。若新生还畏惧,那岂不是白来了吗?
门外是一架旋梯。
旋梯之外,空无一物。偶尔有电视的光亮穿过门户照亮前方,无尽的花海,也不知这花海是上是下。是一片又一片的紫色杜鹃。居家服已然变成了一身道袍。
杨暮客两手揣在大袖之中,“贫道不管是因为吃了血肉,陷入困境,还是你死后执念未消。扰我心境,是你不该。”
杜禄走在花海中漫步,“你我早就分辨不出彼此。”
“这里困不住我。”
杜禄呵呵一笑,“我也知道。”
杨暮客手掐清心诀,花海越来越远,旋梯之外变成了翠玉通道。
抬头。不见其顶。俯瞰,墨渊涌动。
屋里电视传来沙沙响声,杨暮客侧头回看。刘醒被困在冰室之中,眉间雪白。
“大人……两个时辰还没到么?该放小的出去了。”
电视传来的声音微弱,生命烛火在蜷缩。
杨暮客撩起衣摆,抬头看向通往天体的路。向上吧!人生唯有向上才美,不管多高,都要登上去。
他纵身登梯。身轻如燕,沉闷的脚步声在甬道之中回响。下面是无尽的深渊,面对望不见的终点,杨暮客怀揣着一颗救人的心冲上去。
决策定下,终点便不再遥远。这是双向奔赴的过程。不够快!那便施展轻身法诀,神行诀,武定乾坤变。
向上飞的身影疾如光。
终点似是越来越近,但又总是遥不可及。杨暮客心中总有一个声音,既然向上看不到头,何不跳下去。跳下去可就快多了,只要摔到底,那便离了此处。
耳朵在嗡鸣,目光早就变得迟钝。似乎一切都变成了苍白色。
“歇一会儿吧。”
“修行本来不易,过刚易折,要懂得一张一弛。”
这声音竟是出自他自己之口。
但哪怕杨暮客眼神再迷茫,他脚下依旧不停。五指死死抓住旋梯栏杆,脚下用力一蹬。
跳跃中,他看到了一盏烛光。
对了。我是要去救人。人命关天。
“少爷……你快醒醒啊……”一声呼唤自远而来。
杨暮客在甬道之中听见了蔡鹮的呼唤,他骤然回头,门口依旧停留在身后。一张古色古香的拔步床,一个姿色曼妙的婢女。一盏亮着七色光的油灯。
我就在那儿?
继续向上,还是回到屋里?
杨暮客选择了相信,他相信蔡鹮,也相信那一盏灯。
转身进屋,蔡鹮的声音越来越近。杨暮客茫然看着那电视机化作一块阴阳玉佩。
“少爷?你醒了?”
只听见乒乒乓乓,开门蔡鹮大喊,“玉香姐姐,少爷醒来了!”
睁开眼,微弱的光映入眼帘。
玉香疾步冲进来,坐在床边给杨暮客诊脉。
“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
“让季通去太尉家的冰窖里,救出来一个人。他很关键。”
“您还是好好休息。这里的人和事儿咱们都不管。”玉香摸着杨暮客脉搏,心中惊骇不已。太微弱了。气血亏损严重,比老人大病一场后的脉搏还要微弱。
“听我的话,去找季通救人。他若死在冰窖里,贫道便少了一份机缘。”
“当真?”玉香瞪大了眼睛。
“贫道乃是钟灵毓秀之人,天地眷顾。我知你不知之事。”
“婢子这就去。”
而后便由蔡鹮照顾杨暮客。
季通披着扎甲在夜色之中飞檐走壁。他搬运气血,面色通红。身上贴了一张金刀符。若是遇险,就搬运气血启用符纸。至于规避大阵,此时根本就顾及不到了。
几个跳跃,翻墙进了太尉家中。
细雨蒙蒙,夜里又起了白雾。
太尉家不大,毕竟是流官,没准备修建豪华家业。但是要在这些厢房之中找到冰窖,简直是难如登天。
这时杨暮客平日教授的俗道学术便起了用场。
冰乃金水。定然不在南方,不在东方。大门坐北朝南。正厢房定然坐于北。冰窖一定就在西方或者西北的一间小屋。
季通借来灵炁,掐武定乾坤变,柔滑肌肉。走路轻巧无声,脚尖浮于水,乍起波澜。飞影掠过门廊。两个小厮匆匆走过来,大声呼喊,“太尉!太尉大人!您叔父病倒了!”
季通背脊贴在门梁上,缓缓落下,继续往西北走。
见着了雨雾之中的窑洞,半斜嵌在地表。石门被插销锁死,季通轻轻抬起插销,而后拔出。推开石门,迎面寒气逼人。水雾霎时结霜。
借着微弱的灯光,季通看到地上躺了一人。这人他认识,便是在刘家村认识的刘醒。
光耀道士倒骑驴行走在雨雾之中,掐诀对着一块玉盘说道,“师傅。谪仙机缘已归于紫明道友。”
“东行勿止,老怪如麻。”
“徒儿晓得。”
光耀道士看着今日郡的那一瞬光芒,可惜一笑。不过也罢,中州禁绝灵韵数万年,沉沦的老妖怪多了去了。此回让你紫明先下一城,日后我光耀亦是不会逊于你。
季通从冰窖之中把刘醒扛出来,顶着细雨往回跑。
但跑着跑着,他身上的保安符骤然启动,金光嗡地一声,将雨雾隔开。此时季通才发觉裸露于扎甲之外的肌肤红肿发痒。
眼见着光晕被雨雾削弱,季通晓得这非是好雨,要快快回到屋中请教少爷。
杨暮客屋外头,兮合与费悯相视一笑。
“正神如何看待此事?”
费悯看了看天上,“那人离开短暂功夫,这蛸神便要忍不住了。积怨已久……倒是真人不做干预么?正法教归正天地,你不该无动于衷。”
兮合背手呵呵一笑,“要这么说,此地还是你鹿朝之地。你这鹿朝国神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费悯目光低垂,“封禁这蛸神,不是我分内之事。她还未酿成大祸,我若出手,便是越俎代庖。”
兮合叹息,“正神也莫要小瞧我那便宜师叔。没听他说么,他乃是钟灵毓秀,天地眷顾之人。有他在,怕是上面那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咯。”
费悯这才好奇地问兮合,“你说紫明是怎么知晓刘醒是何人的?”
兮合瞥他一眼,“他乃是归元选定之徒!”
此时季通扛着刘醒翻进墙里,玉香从院子里把二人接进去。
进了屋子玉香赶忙挥下袖子,将小楼和蔡鹮身子罩住。
“小姐请回屋里,这人身上有邪神之蛊。蔡鹮你也随着去。”
“蔡鹮,我俩走。”小楼领着蔡鹮匆匆离开。
玉香这才对季通说,“你也出去,躲到屋里,把门窗都关死。一直搬运气血,直到身上水炁尽数蒸干。”
“是。”季通抱拳出了屋。
杨暮客勉强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沿,“刘醒。你该醒来了。”说着他手中掐诀,开天眼。杨暮客虽然身体虚弱,但体内法力澎湃,两道金光直射。
躺在地上的捕快睁开眼。灵光一闪。
“本仙乃是岁神殿酉星执岁,天将莫兰。你是何人?”
“贫道乃是上清门观星一脉弟子,道号紫明。”
“本仙将亡。不知上清弟子有何请求?”
杨暮客叹息一声,“你来这里,蹉跎万年。门外便是虾邪巫蛊飘散,该是你去了结因果的时候了。”
刘醒这时察觉身上有蛸神蛊毒的气味,起身回头望向门外。
玉香再一挥袖子,一条青色天路向门外延伸,“大仙宿慧寄居凡身之内,可从此路过,直抵东番林场。”
刘醒浅揖,“多谢二位。”他迈步来至天路。
兮合帮助刘醒护住风雨,费悯将天路抬起,一瞬便抵达了东番林场。
二人进了屋。
玉香赶忙跪地拜礼,“行走拜见真人,拜见大神。”
杨暮客笑呵呵地看着兮合,“真人来得可真巧。你早点儿来,我也不会病上一场。”
“师侄又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是来探望师叔病体的。即便是我早来了,你这场病也免不了。身子新成,便吃下那般大补之物。没能被夺舍都是师叔造化非常。”
玉香愕然,看向杨暮客。原来自家道爷经历了这般惊险之事么?那主人怎地不出手相助?她抬头看向小楼屋顶上蹲坐的金鹏大鸟。金鹏大鸟却只是闭眼修炼洞天,连雨雾之中的蛊毒都不予理会。
杨暮客而后与费悯问好,“国神你我又相见了。虾元遗祸之地,大阵破损多年。你这国神渎职,可是要害苦了当地百姓啊。”
“封印非是出于神道之手,自当该有他人处置。我国神神祠与岁神殿都干预不得。上人这话确实怪错了人。”
“哼。”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冷哼。
至空道人迈过门槛走进来,“太一门来了人,被你赶走了。你却要怪我们不处置。便是太一门的师叔处置不好,本道人亦是要出手处置。”
杨暮客皱眉看向不请自来的道人。“你是?”
兮合眯眼一笑,介绍道,“这位是天道宗的至空道人。如今正是行走天下的时候,寻出阳神机缘。”
至空道人这才插手抱在一起,掐子午诀躬身,“福生无量,至空这厢有礼了。”
“侄儿不必多礼。”
至空黑着一张脸抬头。他见周围之人目光皆是咄咄逼人,那兮合虽与他同辈,但是修为超出他太多。那行走虽是小门出身,却与他修为相差仿佛。一个没筑基的小道士,却要唤一声师叔。还有一个天庭勒封的正神。
“此地既然已无祸患,至空不便打扰,自行离去。”
刘醒漫步来到了东番林场之外。他越走越老。
宿慧虽醒,但每走一步都在消耗寿数。
雨露飘香,好久没闻到这股味道了。到底多久,他记不清了。几世还是百世?
天地瞬间昏暗,一只蜘蛛脚戳破了天。刘醒抬头看着那好似蜘蛛,又好似水母的蛸神。
“宛朱。我来了……”
蛸神化作女子,将白发刘醒拉到了林子里。
林子中鸟语花香,九颗行星环绕天空。天英星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