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风真的带兵离开了。
带着他的亲兵,他的将军,他的下属,还有他的……好兄弟雷梦杀。
府邸内。
一袭长袍的女子抿唇,帮自己的丈夫穿上盔甲。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昏暗灰黄,已经临近夜晚。
雷梦杀脸上嘻嘻哈哈的笑容也不见了,这位灼墨公子,在此刻,却是一点也不多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带着淡淡的留恋,贪婪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他最后抱了抱自己还在襁褓中的儿子,还未满一岁的小儿子,正色道:“心月,我……走了。”
多言多言,舌底灿莲,每次告别却都如此磕磕巴巴,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都是如此过来的。
自雷梦杀从学堂毕业,进入朝堂之后,一直便是如此,聚少离多,四处征战。
李心月终究还是没问出那句话,为什么这么急着走。
甚至等不及天亮?
黑衣女子打着伞,站在街头,目送他骑马离开,消失在昏沉沉的黄昏里。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衣摆被雨水打湿,才沉默地往回走。
细雨逐渐变得淅淅沥沥,四周笼着雾气。但一点也不像江南水乡女子,温婉忧愁。
她上了年纪,又有了两个孩子,没有用胭脂水粉,服饰款项也偏保守,故意往老成的方向上打扮。
那通身的气势逼人,带着杀气,一眼就让人知道,她不好惹。纵然忧愁悲伤,也是带着戾气的,像是独行的孤狼,让四周的行人纷纷退避,噤声害怕。
但有人不害怕。
街头花铺外,年轻的男子正搬弄几盆兰草,远远看见她路过,伸手招呼道:“李统领,好久不见啊。”
李心月驻足,对方是这里的老板,莫约二十多岁,面目清秀。
听说是来天启城打拼的外地富商子弟,学了些粗浅武功,喜好读书,举止文雅,没有商人的市侩。
他对谁都很客气温柔,还格外善谈,每次无论李心月是不是在当值巡逻,都称呼她为,李统领,而不是雷夫人。
一来二去,也混了个熟识。
“新进的海棠花,你来看看?”他一笑,热情地招呼道。
鲜花店铺装裱的温馨柔软,棕木色配合着藤蔓,几盆鲜花开得正好,娇滴艳丽,放在店门的位置,花瓣沾染雨水,细密鲜嫩,还未走进,一股淡淡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如今正是夏季,正是姹紫嫣红的好时候。
李心月犹豫片刻,收伞进店。
说着是看海棠,但那店主却先一步将热茶和点心准备好了,茶汤棕黄,浮着姜片。
“您负责巡街,京城的大小安全都要靠着您,但也要注意身体啊,我看您脸都白了。”他轻声笑道。
看到李心月眉头微蹙,他又补充道。
“您别拒绝,这可不是贿赂,四处的街坊邻居,不善表达,但心里,可都记挂着您的好。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意。”
李心月垂眸,接过了那茶杯,带着姜味道的辛辣气息,却熏得心头暖融。
与此同时,和萧若风汇合的雷梦杀,失手打碎了剑坠上的玉佩。
他的面色瞬间紧张:“坏了,坏了,这可是心月送我的……”
旁边的琅琊王想打趣几句,却听远远有人插过来一句。
那声音不紧不慢,还带着几分念书的悠闲。
“玉辟邪,护人,镇宅,保身。这是天意征兆。”
来人收了书卷,背着书箱,对骑在马上的二人拱手。
“表示此行大凶。”
几人面面相觑,按理来说,大军开拔,这人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当斩。
但……
雷梦杀苦笑着,捡起来碎掉的玉佩,给萧若风使了个眼神。
萧若风唇角带笑:“小谢宣,你来做什么?”
来人一身书生服,青衣青帽,最普通臃肿的款式,但被他穿出来,一身衣带当风,满怀文士之气。
“山前书院,自然是要为天下人做事。”谢宣缓缓作揖。
“我不通武功,但自认还有几分嘴上功夫。这场仗,不能打,也不该打。”
之前攻打南诀,是太正常不过的开疆扩土,是建立霸业,山前书院百家争鸣,虽然推崇君王应走仁道王道的人比较多,但也不会反对一位想要走霸道的君王。
但此刻,不行,这是内乱,是北离衰败的祸患。
但谢宣却没有提起这些想法,他先打感情牌。
“洛轩,顾剑门他们……都在那边,你若是过去,会直接和他们对上的。”
他没有说出最重要的那个人,最重要的那个原因。
所以这感情牌,实际也是……威胁。
百里洛陈在的时候,他们会是合作关系,但一旦百里洛陈不在……他们就会打起来。
萧若风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然后笑了。
“我萧若风,想要做一个为民请命,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好人。”
他也是一直如此努力的,勤俭公正,平易近人。
那么多人都追随着他,支持着他,佩服他,爱戴他,但是……
“但,我同样很清楚,我是一个私情放在天下事之前的……自私小人。”
他目光微暗,眺望不远处整装待发的士卒,语气低沉。
他看起来是一个好人,做了很多善事,聪明敏锐,似乎,有勇有谋有魄力。
但一切的一切,都放在他的哥哥萧若瑾的后面。
“抱歉,出征的理由……”萧若风闭目,叹息,“或许有北离的原因,或许是为了朝堂安稳……但归根到底,根本缘由……只有这个。”
“在我心里,我的哥哥永远比……所有人,所有事情更重要。”
他承认他的卑鄙私心。
谢宣问道:“哪怕是江山社稷?”
萧若风道:“哪怕是江山社稷。”
我会帮他做一切事……
所以他会看着对方作恶,会规劝,会谴责,但永远做不出任何实际上的反对。
哪怕那件事情,他不认可,也不喜欢。
谢宣沉默,然后开口道:“君子重情重义,亲亲相隐不为罪。”
“但,古有六顺。”
“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礼义之君,方为圣贤天子,为逆者,贼也!”
“此乃,不义之君!非不行之臣!”
“为兄而无爱,为父却不慈!何来爱戴敬孝!”
谢宣说道,他的声调平稳,但语气越来越激烈,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是在指着鼻子骂萧若瑾是贼。
听得雷梦杀懵了。他下意识想打圆场。
两边的护卫喝道:“你放肆!”
他们拔刀出鞘。
萧若风拦住了雷梦杀,也拦住了护卫,面色僵硬,拱手答道。
“谢先生引用左传,隐公三年。提议若风大义灭亲。”
“但,既知古有六顺,自然也有六逆。”
“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
这意思是说,自古有六种被排斥的反常现象,被认为是忌讳,应该避免。
这六种分别是,地位卑贱的人妨碍尊贵的人,年少的人凌驾年长的人,疏远的人离间亲近的人,新的人离间旧的人,弱小的欺辱强大的,淫逸的破坏道义的。
萧若风轻声道:“那么……先生是哪类?”
是,哪,类。
谢宣面色微白,闭了闭眼。
好听一点,可以说他是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年幼的人对年长的指手画脚,他这个外人在挑拨他们兄弟情谊。
难听一点,贱妨贵也可以搭上,你个卑贱的人,也配对皇帝指手画脚?
雷梦杀呼吸一滞,他看着唇枪舌剑的二人,快被急哭了。
他是多言,但此刻却觉得舌头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他只能摇头,拉开谢宣,勉强笑道:“哎呀,哎呀!”
“所以说,这些古书,圣贤书,看看就好,莫要深思。”
“都是狗屁,都做不得真的!”
所以刚刚……都是情绪上头的垃圾话,你们都别信啊……
他的话语干巴巴地,可以看出,为了维持这段即将破碎的情谊,付出了最大努力。
脑子快动啊!雷梦杀!快想想说些什么!
可惜,他也是饱读诗书的学子,笔杆子的好手,写出来的文章广受吹捧,所以才有了灼墨公子的称号。
他很清楚,这两句话语落下,他们之间的情谊……完了。
没有人能接受如此恶毒的侮辱。
“我虽一书生,但也知为民请命。”谢宣睁眼。
那双眸子清灵,站在那里,青衣墨发,好像一尾松竹。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为君,乃肉食者,自当保国。”谢宣看着萧若风,一字一顿说道,“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吾乃一匹夫,匹夫之怒……”
他缓缓说道:“当为天下出一剑!”
他说罢,拔出来腰间的佩剑,来之前,在路边三钱银子买的铁剑。
剑光大盛,一剑,雨停,怒气滔天。
寒窗苦读十数载,一生痴念只爱书。
但如今,这布衣书生,以一剑入逍遥。
问剑天下,问剑苍生。
那绚烂的剑光,朝着萧若风面门而来,朝着万千北离大军而来。
(已经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