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重又坐回去,正想好好说下去,黎沐风却接到了章坚的电话。
他接起,道,“章区,新年好。”
章坚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兄弟,上面让我自首,扛不住了。”
现在市纪委姜惜也不能一手遮天了,这阵子查的案子,他恐怕是自身难保。
章坚又道,“江华静进去了,我知道的,早晚轮到我了。”
黎沐风听到了抽烟的声音。
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战友,走到这一步,黎沐风也有些伤感。
他问,“你考虑得如何?”
章坚说,“我不想。”
黎沐风道,“联合调查组在区里。”
章坚说,“我知道,而且这次公安部派人下来,摆明了是要把影响降到最小,哪儿是跨前一步,无非是不想被扩大,想让我背锅。”
这些手段,得看得懂。
黎沐风说,“上面同意了。”
这才是问题关键。
章坚说,“我知道。我是什么角色,我明白。”
黎沐风不知道章坚到底收了多少。
不查的时候,都没事。
一旦查了,就由不得他了。
旁人看着,这条路无限风光。
可是自己走,才知其中崎岖坎坷。
章坚苦笑问,“沐风,你我兄弟一场,你说,我这辈子辛辛苦苦图什么?”
黎沐风靠在行政酒廊的沙发上,看着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脸,还有身边的女人。
他搂了搂身边的女人,黄泳思温柔地靠在了他怀里。
他说,“为了现世安稳。”
为了现世安稳,却最后拼了个铁窗泪,人这种动物,有时候真的本末倒置得可笑。
章坚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出事了,你能不能——”
说到这里,章坚说不下去了。
黎沐风说,“你儿子还在读大学,我知道的。”
章坚听到这里,长长地“唉”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些哽咽。
黎沐风说,“去之前先打个电话,可以认定自首。”
章坚冷笑一声道,“没用,少说点才是立功。”
黎沐风听着,看着面前的杯子,也不免怅惘。
挂了章坚的电话,黎沐风和黄泳思靠在一起,黄泳思问,“是……章区长出事了?”
黎沐风叹息一声说,“是啊。”
黄泳思久久说不上话来,过了会儿,才说,“我知道你也很难,我是真的希望自己不是这么没用。”
黎沐风搂着她,说,“泳思,你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我真的已经知足了。”
黄泳思的眼眶泛泪。
黎沐风说,“你可以做一些你想做的事,只要你喜欢,都可以,我知道我给你的不够,但泳思,人得为自己而活。”
黄泳思听着他说的话,靠在他怀里,说,“你知道吗?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九校辩论赛,你说,有责任感的人注定孤独。当时我就在想,我真的很爱你,我不想让你孤独。所以,其实这阵子我很自责,真的很自责,我觉得是我毁了你的前途。”
黎沐风摇头说,“傻瓜,人生一路上,会有很多风雨,没有人能毁了另一个人,只有自己能毁灭自己,人最怕的是自暴自弃。”
他们两个人靠在一起。
窗外是冰封世界,酒廊里,却是温暖宜人。
其实,没有什么比家人这两个字,更温暖人心的了。
初五的时候,祝玫陪着外公去了知名三甲医院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的确是阿兹海默症早期。
医生教了一些日常护理和保养的技巧,祝庆东八十岁了,身体还这么健朗,已属不易。
医生看多了生死别离,说话难免客观直接,把后续的病程,一些可能性都说了。
“最后可能都不认人了,大小便也不能自理,这种情况的话,最好住去护理院。”
叶墨珲陪着祝玫,知道她心里难过,就一直握着她的手,给她无声的支持。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祝庆东还在椅子上坐着。
看到祝玫出来的时候,紧张的问,“妹妹,我,我怎么了?”
祝玫打起了精神,笑了笑说,“医生说了,你八十岁还这么精神,让你好好注意保养,有一套操,还有锻炼手指头的一些保健方法,让你坚持做。”
祝庆东嘴上应着,“好,好。”
站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叶墨珲眼疾手快,将外公扶住了。
祝玫问,“老太爷,还想去哪儿玩?这次来京城,愿望都要满足你。”
祝庆东说,“明天早上,想去看升旗。”
男朋友尽职尽责,早上五点就陪着外公和祝玫去排队看升旗。
谁知还是来晚了,据说有人提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来了。
谁说国人不爱国?全世界都找不到这么爱国的国民,会守一整个通宵,只为了看几分钟的升旗仪式。
下过雪的京城,冷得彻骨。
祝玫穿得像个熊,跺着脚,站在人群里说,“你叶二少看升旗也要排队啊?不应该是前排吗?”
叶墨珲也跺着脚,吐着白汽说,“是啊,就让孟叔叔开一辆军车,就停那儿,打开天窗,等升旗了,你们就站起来看。然后明天就上网上电视,一周之后集体免职,多快乐,我爷爷大概能掐死我。”
祝玫嗤一声,冰冷的手悄悄塞他脖子里,然后被他握进手里。
祝玫幽幽在他耳边说了声,“孟叔叔啊,哦,前老丈人,嗯。”
他啄了啄她说,“哪儿有前老丈人?没有的,那一直是我孟叔叔。”
祝玫呵呵一声,刮了刮他的鼻子笑。
天还未完全放亮,广场上已经站满了前来看升旗的人。
他们来得晚,早就是后排了。
雪后的早晨,天空雾蒙蒙黑沉沉的。
城楼庄严,但早已不是百年前的皇城。
许多孩子骑在爸爸、外公、爷爷的脖子上,挥舞着小国旗,等待着神圣时刻的到来。
随着一阵正步声传来,广场上安静得只剩下了风声。
后排看不真切,但可以听到铿锵有力的一声:“立正,向国旗敬礼——”
国歌声响起。
雄壮激昂的国歌声里,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全场高唱国歌,很多人排了六个小时,只为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外公作为一名老兵,眼含热泪,向国旗敬礼。
祝玫不知为何,也有些心潮澎湃。
这就是集体的力量。
全场大合唱之中,她听到身边的男人,也用清晰的吐字,高唱着国歌。
每一个为了生活奔波的凡人,也会有想要仰头,看旗帜升起的壮丽时刻。
这个早晨,很值得。
升旗仪式结束的时候,日已东升,朝霞漫天。
天安门城楼的灯还亮着。
祝玫给外公拍照,三个人又请其他游客帮忙拍照。
拍完照,祝玫问外公,还有什么愿望。
祝庆东摆了摆手说,“你们还要上班呢。”
祝玫看了一眼叶墨珲,对外公道,“上班急什么,陪你才是要紧事。”
祝庆东说,“看到你和珲珲这么好,我已经满足啦。”
外公的愿望里,只有她,只为她。
祝玫感动,又伤感,她说,“等暖和些,我带你去海城玩,再去鹏城,你可得好好锻炼啊,每天要按照医生说的做,练手指头,腿脚练利索点,不然怕你走不动。”
祝庆东点头说,“好,好,妹妹再生个娃娃,外公也给他骑在脖子上。”
祝玫红着眼,应了一声好,可是这一句,带着哽咽声。
她被身边的男人搂进了怀里。
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在京城的最后一天,祝玫和叶墨珲带着外公,去见了四舅和四舅妈。
他们一家在干休所过得很不错,祝蓉蓉每天为老干部们搞手机,教他们用剪辑软件制作短视频。
现在干休所的退休老干部们都离不开祝蓉蓉了。
祝蓉蓉骄傲道,“我现在可厉害了,这些爷爷奶奶都是师级以上干部,我感觉我又行了。”
祝玫拍着叶墨珲的肩膀道,“他家里那位,地位才高。”
祝蓉蓉说,“玫子姐,你变了,我们这种农村出生的,能接触一个师级干部都不容易呢,你倒好,还不稀罕了,由奢入俭难啊,知道你以后是官太太,羡慕了。”
祝玫道,“别胡说,什么官太太,他就一个基层副处级公务员。”
祝蓉蓉说,“别糊弄我,这阵子我也搞明白了,姐夫这年纪的副处可金贵了。”
叶墨珲说,“我已经到头了,未来靠你姐。”
祝玫捏了捏他的手,说,“不不不,我早就财务自由了,你还可以继续奋斗。”
叶墨珲无语道,“你不能带着我共同富裕吗?”
祝玫捏了捏他的耳垂说,“这是你的责任,叶区长。”
叶墨珲说,“我以为我的责任是喂饱你。”
祝玫默默瞅他一眼,怀疑他又在开车了。
几个人坐在一起,话了会儿家常。
临别的时候,祝蓉蓉悄悄问祝玫,“玫子姐,谢衡哥哥……他……还好么?”
祝玫心下黯然,表面上却安抚她说,“他没事。”
祝蓉蓉说,“我过年给他发消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没有回复我。打电话也是关机,我觉得,他是不是……”
祝玫说,“他去出任务了,我联系过他。”
祝蓉蓉这才有些安慰说,“那就好。”
祝玫勉强笑了笑。
从军休所出来,就要准备从京城回繁都了。
祝玫也尝试着打了谢衡的电话,也是关机。
她知道自己这个行为有些徒劳,却总是难免抱有一丝幻想。
除了陶夕佳,这个年,发小没有一个人给她发消息。
杨南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牵扯进了这桩案子里,只怕整个年都过不好。
可连沈钰菲都没有联系她,倒是让她奇怪的。
她还特地给沈钰菲发了拜年消息,沈钰菲也没有回复。
正想着,叶墨珲收了条消息,说了句,“廖菲下手真狠。”
祝玫问,“怎么了?”
叶墨珲转发了一条微信公众号的消息给她看,是一条渤江区纪委公众号发布的公职人员被调查的消息。
被查的是工商局的一个副局长,两个股长,以及下面三个所的所长。
祝玫皱眉看着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叶墨珲说,“以渤江现在的情况,查到谁都不奇怪,还有干净的人吗?”
祝玫却说,“但不是水至清则无鱼吗?”
叶墨珲说,“死水里更没鱼,还发臭,何况万年冰川水里还有远古病毒呢。没查到杨永建,廖菲到底还是有顾忌,从前二十年的发展,鱼太多了,纪委可能根本捞不过来。”
祝玫问他,“那么你呢?”
叶墨珲说,“我比较另类,我没什么出息,更没什么胆子。”
祝玫把行李散在地上,靠着他说,“我当年跟着陈逢时,其实看了很多,我至今很感谢曹教授,他介绍我去的瑞珂,他告诉我,职场起步,一定要去大公司,他让我站在了一个很高的起点和平台。”
叶墨珲问,“看到什么了?”
祝玫说,“看到钱可以让人自以为是到什么程度吧,钱可以让人戴上光环,可以让人忘乎所以。当时陈逢时在国内合作的第一家国企的老总,现在已经进去了,一晚上,十个女人。”
叶墨珲说,“那也还好,见过大转盘吗?”
祝玫问,“你玩过?”
叶墨珲说,“怎么可能,也不怕得病。我跟你说过,你是我的第一次。”
祝玫道,“加量不加价。”
叶墨珲捏了捏她的耳垂,问,“还有呢?”
祝玫道,“多了去了,还有一个,当时在国内风光无两的民营企业老总,用拉菲洗澡,洗完也不擦干,就靠小嫩模为他人工舔干。”
叶墨珲说,“我怕痒。”
祝玫道,“美得你。那人现在已经破产了。十年里,看他高楼起,看他楼塌了,太多了。然而发达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家财败光的时候,也不愿意醒悟,我觉得这又有什么意思。小富即安吧。”
叶墨珲说,“你也不算小富了。”
祝玫说,“几千万资产,还能算大富?”
叶墨珲道,“你往下看看,或者就看看我,那里还有几十亿人。”
祝玫靠着他,体会着温存,她说,“一直仰着脖子,只会被无限焦虑包围。”
两人依靠在一起,外公收了东西,走出来,看到这对小情侣,高兴地笑。
祝玫举着手机,看着那条几个人的名字,忽然眉心突突一跳,说,“好像有一个是沈钰菲的老公吧?”
叶墨珲问,“确定吗?”
祝玫摇头道,“不确定。上次沈钰菲家孩子读书的事情,你不是帮她打招呼了吗?当时好像有孩子父亲的名字。”
两个人翻出了聊天记录,果然其中一个所长,是沈钰菲的老公。
祝玫看了会儿,说,“难怪沈钰菲今年都不联系我了,原来是出事了。”
祝玫靠着叶墨珲,叶墨珲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祝玫过了会儿,叹了口气。
叶墨珲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脑袋。
祝玫顶了顶他,说,“成年人的世界真是无趣啊。”
叶墨珲说,“明明限制级的才有趣。”
祝玫气笑了,只想捶他。
叶墨珲捉了她的手说,“她儿子的事,我倒是帮她办好了。”
祝玫来了精神,问,“怎么说?”
叶墨珲说,“贺区说二月份开始招生的时候,为她安排。”
祝玫于是打着这个旗号,给沈钰菲发了消息。
沈钰菲很快回了电话过来,她的声音都是发颤的,她说,“玫,我……”
说完这两个字,她就哭了。
还要说什么呢?
祝玫道,“我知道了,家里出事了,是吗?”
沈钰菲哭着,嗯了一声,说,“我老公进去了,我公公得知之后心脏病发了,人还在IcU,我婆婆没人照顾,我只能……”
祝玫说,“我明天从京城回繁都,我去找你。”
沈钰菲哭着说,“好,现在我都不想儿子的事情了,如果我老公进去了,我也就算了,我儿子这辈子就毁了!毁了!”
祝玫也不劝她,只是说,“该退赔就退赔,该交代就交代,大不了离开体制,做小生意,辛苦点,把儿子送出国,人生选择有很多,先把眼前的难关过去。”
沈钰菲在电话那头大哭,她说,“玫,我恨他,我也恨我自己,没有背景的人,要什么权力,出事的时候就是个背锅的!”
祝玫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微微阖了阖眼问,“受贿金额多少?”
沈钰菲沉默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不多的,他才干了半年,五十多万吧。”
祝玫说,“能退干净就退干净,我和谢衡上次借你的那些,不急着还。”
沈钰菲说,“我哪里退得出来,我……”
祝玫道,“建议你去咨询一下律师,我有印象,退赃和刑期长短是挂钩的,而且现在是在纪委,还没移送,退了的话,说不定还有余地。”
沈钰菲说,“我现在不想这些,我巴不得他们全家都死了才好,我恨死他了,恨死他了!我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上这个废物男人的!我这是在婚姻扶贫!”
当时他老公当上所长的时候,她不也曾得意洋洋么?
只是她没想到,如今不是十年前。
形势不同了。
受贿从来都是犯罪。
只是当年没人管,如今有人查了而已。
祝玫说,“你自己保重,游游的书还是要读的,到时候我联系你。”
提到了她的儿子,沈钰菲声音又哽咽了,她说,“好的,谢谢你,玫子。”
祝玫挂了电话,叹息一声道,“想不到,年少时候的朋友,到了现在,一个两个,会是这样的结果。”
叶墨珲搂了搂她,也不说话。
祝玫摇了摇头说,“算了,尊重他人命运,人都是短视的,也许在别人看来,我也是短视的,有发财的机会却不知道把握,追求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我也是愚人一个吧。”
叶墨珲说,“过好自己的,管它呢。活在别人的眼光里,痛苦的是自己,让别人看不惯自己,难受的是他们。”
祝玫笑了,她刮了刮他的鼻子问,“这是你三十多年来和你爸妈斗争的经验总结吧?”
叶墨珲说,“你别管我哪儿来的经验,反正自己心里舒服,不抑郁,不焦虑,不内耗,好的很。”
祝玫真是拿他无可奈何。
人不求完美,就会舒心了。
反正,祝玫看这个家伙,是没太多烦心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