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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老夫人的娘家淮阴华家,也是军旅世家。

三十五年前,只有二九年华的华老夫人,与杨玉娆的父亲成亲当天,收到了其父华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

在接下来的十五年里,华老夫人,为杨家生养了七个儿子,一个女儿。

直到,二十年前,华老夫人的丈夫和七个儿子,一起远赴战场,便再也没有回来。

大周朝廷,为了表彰杨家的贡献与牺牲,赏赐了许多田产和荣誉,却无法阻挡杨府因为断了香火,人丁凋零,而逐渐没落。

华老夫人,才花甲之年,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眼睛也是远超这个年纪的浑浊。

二十年的时间,很短,短得仿佛听到夫君和儿子们战死沙场噩耗的声音,还在耳边没有散尽。

二十年的时间,很长,长得足以让当初路过门口那座石碑,都会心存感激的噤声鞠躬的百姓,现在都变得要吐痰呲尿了。

“娘。”杨玉娆和嫂子们,见华老夫人也出府了,纷纷见礼。

“小婿,见过老夫人。”柴安也对着华老夫人拱了拱手。

“嗯,好孩子。”华老夫人微笑致意,并未还礼。

因为华老夫人手中的龙头拐杖,是先皇御赐,拥有上殿不拜君,下朝不理臣的特权。

民间的一些话本演义中,经常对龙头拐杖这种皇家御赐的荣誉道具,有许多夸大的杜撰。

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便是所谓的“上打昏君,下打馋臣。”

但其实,荣誉道具这种东西,只不过是掌权者,用最低成本,支付最大补偿的把戏而已。

相当于,现代公司中,老板舍不得给销售冠军高额奖金,就花二百块钱,给销冠做了个锦旗。

在大周,穷困潦倒,抱着一匣子荣誉道具饿死的老兵,大有人在。

然而,华老夫人,以及杨府的一众遗孀们,却像是一个对老板颁发的锦旗感激涕零的销冠一样,对朝廷赏赐给杨府的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不为别的,单纯只因为,这些华而不实的荣誉道具,是用她们亲人的性命换来的。

华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走出了杨府的大门,来到苟刚正的面前,气得浑身发抖,激动地,不断地用手中的拐杖杵着地面:“你!给老身把先皇御赐石碑擦干净!不然老身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跟你拼命!”

“哈哈,本官乃是大周正三品的朝廷命官,户部侍郎是也!你一个足不出户的深闺老妇,凭什么叫本官做事儿?”

苟刚正一抖袖子,昂首而立,丝毫没把面前的这位一品诰命放在眼里。

毕竟,荣誉,不是资本,特权,不是实权。

不论曾经有多么鼎盛,现在的杨府,就是一群寡妇罢了。

搀扶着华老夫人的程琳琅,娥眉一蹙,开口怒斥道:“我杨家满门忠烈,你算个什么东西?”

“满门忠烈?那你叫祠堂里供奉的那些牌位,跳出来打本官啊?什么东西!呸!”苟刚正眉毛一挑,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说道。

大嫂程琳琅,当年在嫁入杨家之前,也是大家闺秀。论扯皮吵架,哪里会是官场进步大师苟刚正的对手?当场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面红耳赤了。

然而,苟刚正没打算放过程琳琅,继续出言穷追猛打:“按理说,你是第一个嫁入杨府的,别的寡妇没来得及生孩子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没怀一个啊?你说你当年要是给杨家留个种,杨家至于像现在这样,没个男丁撑事儿,成为绝户吗?”

“莫非是因为杨大郎那方面不行,不能人事儿?或者是你出嫁之前,行为不检,玩得太花,把自己肚子搞坏了,生不出孩子来啊?哈哈哈!”

“你放屁!”程琳琅怒不可遏,抬手就要给苟刚正一巴掌。

“哼!本官今日,是奉朝廷之命,来杨府带秦柔回户部的,没时间跟你这等悍妇,打情骂俏!”苟刚正突然冷哼一声,郑重其事地说道。

有时候,要脸的,就会被不要脸的,拿捏得死死的。

听到“打情骂俏”四个字,程琳琅挥到半空中的手掌,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差点儿憋屈的当场吐血。

原本也是怒火中烧的华老夫人,一想到自己回忆中那个聪明伶俐,孝顺可人的七儿子,也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为了保住秦柔,在苟刚正的面前放低姿态,对苟刚正说小话:“大人,适才是老身无礼了,请您念在我杨家一门孤寡,放过我儿媳一马吧。有什么条件,请尽管提。”

“荒唐!本官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眼里可不揉沙子!老夫人,也应该以杨府名声为重,洁身自好,奉公守法啊。别为老不尊,弄得晚节不保。”

杨玉娆指着苟刚正大喊:“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根本不存在什么户部抽签,你们这些琅琊王氏的走狗,因为我夫君烧了风月楼而挟私报复!”

“靖安王福晋,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抽签选女人,可是官府发了公告的。”

“谁信你们自导自演?颠倒黑白啊?”

“不信官府,难道信你吗?你算哪根葱啊?本官是不是给你脸啦?父老乡亲们,大家快来评评理啊!杨家口口声声保家卫国,居然带头不信大周官府!你觉得大周不好,觉得北燕好,你滚去北燕,当北燕人啊!”

苟刚正丝滑小连招,发动围观的群众,再次对杨府进行线下版网暴,群众们火力全开,对着杨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开喷。

“杨家就是一群慕燕犬!滚出大周!”

“大周生你养你,把你养的脑满肠肥的,吃饱了就骂娘,这杨家是一群什么东西?”

“现在回看,杨家男人们怎么死的,真不好说,谁知道是不是集体投敌之后,被朝廷秘密处决了,为了稳定军心,才说他们是战死的?”

“就是,就是!幸亏有苟大人这种好官儿,不然,天下人不知道要被杨家的虚伪嘴脸骗多久呢!”

“国之柱石?我呸!国之猪屎还差不多吧?”

……

站在人群中间,听着群众们,对着杨家肆无忌惮的说着污言秽语,华老夫人只感觉天旋地转,仿佛透过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二十年前,杨府的门前,也是聚集了这么多人。

当时,那么多人,也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嘴里念念有词,情绪激动澎湃,只不过说出的话语不一样……

“杨家忠烈,是我们大周的守护神,请受我一拜!”

“虽然未曾谋面,却深受其恩,杨家的将军们,请一路走好,大周盛世,必将如你们所愿。”

“能够跟杨家众位将军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城市,真是三生有幸啊!”

“国之柱石,当之无愧,丰碑有幸赞忠骨,吾辈自强继壮志!”

……

二十年前在杨府门前赞美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们的百姓,与现在对着自己唾沫飞溅,污言秽语的人们,在华老夫人泪眼婆娑的眼中,仿佛渐渐重合到了一起。

华老夫人很心痛,就好像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们,在此时此刻,重新死了一次一样。

拖着浑身病痛的躯体,华老夫人走到秦柔的面前,双手紧紧握住龙头拐杖,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小柔,你跟苟大人,走吧。杨家,对不起你。”说完,华老夫人仿佛灵魂被抽走了大半一样,对着秦柔跪了下来。

秦柔赶紧也双膝跪地,哭着对华老夫人连连点头:“娘!您快起来!小柔明白,小柔都明白。杨家的名声,比我们的一切都重要。小柔走后,您要保重身体啊。”

说完,秦柔摸了摸眼泪,收起了所有崩溃与脆弱,走出府门,来到苟刚正面前,冷冷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苟刚正猥琐地笑着,凑近秦柔的耳畔,低声道:“嘿嘿,早这样,何必闹出这些事端呢?杨府的七娘子,你长得真带劲儿!守寡这么多年,想男人了吧?放心,回户部以后,本官会让你体会到做一个女人的快乐的。反正,把你送到北燕去,也是被男人玩儿,还不如先让咱们大周的自己人爽个够。”

“你可不要动什么自寻短见的小心思哦,就算你死了,下一个抽签,可就选杨门其他的媳妇了哦。哈哈哈。”

“无耻小人!”秦柔银牙一咬,对苟刚正怒目而视。

“哄哄哄……”

这时,在街道尽头拐角处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将地面的砂砾石子儿都震得微微跳动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也有一股高能杀意,从街头拐角方向,逐渐向着此地迅速靠近着。

“北镇抚司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随着一声赵大宝的大喝,一群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队伍,携带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像是遮天蔽日的压城黑云一般,呜呜泱泱地,映入了众人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