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火光将戈壁滩映得鲜红。
大月氏西北,一个小部落的城池正痛苦地燃烧着,百余个骑马的武士背着弯刀长弓,在城池间穿梭。
他们的躯体偶尔爆发出动物般的暴力,砍下城池中逃窜的居民首级,或是搭弓射箭,从胸腔里发出名为“征服”的怒吼。
小城邦的战斗力基本上都被杀尽了,男人们有的葬身火海,有的被用长枪挑起来,钉在地上,血尽而亡。一个不足两岁的婴孩在沙地上奋力爬行,呼唤着不远处身体冰冷的母亲。但他得到的回应只有大火噼啪声以及侵略者疯狂的叫喊。
哈连一身戾气,甩了一下弯刀上粘稠的血,感觉非一般的畅快。“值钱的都拿走,还活着的抓回去当奴隶。有几个女的还有些姿色,哈哈哈哈!”
大月氏的这些武士早已杀红了眼,狂笑着跳下马,往嘴里灌酒。哈连骑在高马上巡视他新的领地,觉得这大漠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已然是自己成王的加冕礼。
他绕着这座小城池转了一圈,却不见自己的部下回来。城池中逐渐安静下来,惨叫和哭声消失了,似乎连高温的爆裂声都小了。
哈连看了一眼头顶的月晕,不知为何,后背发凉。
他喊了几声,无人回应,于是握紧了刀,硬着头皮走进废墟。
马匹在浓烟中不停地打着响鼻,哈连愤怒地踹了一下马肚子,那马长嘶一声,前蹄离地。哈连的上半身随着马匹升高,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所有大月氏武士的头颅都挂在城池中唯一的一棵大树上。
那大树本已干枯,现在却被鲜血浇灌,硕果累累。哈连走到树下,不知为何,嘴唇动了起来,无意识地开始祷告。
片刻之后,大树下,多了一颗新鲜狰狞的头颅。
月光越来越明亮,一个全身重甲、头戴铁刺面具的高大武士双手合十,念诵着拜火教的经文。
城池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了,他站起身,提起哈连的人头与那把一人多高的烽火棒,骑上马向东方走。另有五十个戴面具的重甲武士向戈壁深处行进,在黎明到来之前,完全地隐匿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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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渡清又做了那个怪梦。梦境的主角还是站在半山腰,望着戈壁上的三座山。
在那声苍老的叹息后,他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听着身旁严以琛平稳的呼吸声。
这太奇怪了,为什么会重复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呢?叶渡清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大哥口中外婆的梦境,似乎也是这样没头没尾、不断重复。
难道自己与外婆一样,梦到了应许之地?
与外婆不同的是,还有另一个人与自己做同样的梦,不知道希纳音是不是也经历了重复的梦境。
应该去找大哥聊一聊。叶渡清睡不着了,轻手轻脚下床。床上的严以琛翻了个身,察觉到身边少了个人,胳膊动了两下。叶渡清把自己的枕头塞进他怀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此时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晨光把大巴扎渲染出一片灰蓝的色调,凉风从窗外挤进来,让叶渡清头脑清醒了些。
大巴扎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这也许是拔汗那最安静平和的时段。叶渡清刚想去倒一杯热茶,就被广场上的一处地方吸引住目光,愣在那里。
大广场的中轴线上有一大型拱门,与神殿一样,由巨石筑成,拱门上雕刻着拜火教经文和市场的几条规则。拱门下方是市场的通道,不允许商人摆摊贩货,所以格外醒目些,叶渡清每每经过,就会看上一眼。
而现在,拱门正中似乎多了个什么东西。一阵风吹过,那椭圆的物体随风摇摆,左右徘徊。
叶渡清凝神去看,就看到一条麻绳与杂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下面挂着一个孤零零的脑袋。
那脑袋上还依稀留存着几束发辫,摇晃间,叶渡清偶尔能看到几个金耳饰。
那是哈连的头。
严以琛在梦里烤一只羊腿,经过又腌又烤的好多道工序,羊腿终于皮酥肉嫩,油脂流淌。他正往上面撒调料,准备狠狠咬上一口的时候,被叶渡清摇晃醒了。
“醒儿,这才多早啊……”严以琛用叶渡清的枕头盖住脸,嘟囔道。
“以琛,你快起来看!”叶渡清把枕头抽出来,拉他下床。严以琛鞋都没顾上穿,“哎呦哎呦”叫着,挂在叶渡清身上。
他叹了口气,勉强把眼皮支棱起来,“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啊?”
叶渡清指着广场上的拱门,对他说:“哈连。”
“哈连?那讨厌鬼咋了?一大早上的,我可不想看见他。”严以琛碎碎念,用手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循着叶渡清手指的方向往外看。
嗬,真是哈连,没有身子的哈连。
两个人在那站了一会儿,向对方确认,“是他没错吧?”
叶渡清穿上外袍,说:“走吧,我们去把其他人叫起来。”
严以琛彻底放弃了睡回笼觉的心思,用冷水洗了把脸,边穿衣服边念叨:“我都卸任了,怎么还能碰上这档子事呢?”
过了半个时辰,广场的拱门前已经聚满了人。陆骁皱着眉头看灵鹫宫的人把哈连的脑袋放下来,说:“比我想象的还快。”
希纳音看着哈连空洞的双眼,此刻心情很复杂。
她与哈连自幼相识,儿时的哈连还在神的庇佑下,总带着一种崇敬的神情跟在自己和师父身后,想用些玩具和小动物发出的声响引起别人的注意。看着他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希纳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圣火终归是降下了惩罚吗?
大巴扎即将开市,此时广场上人越聚越多。大部分商人都认识大月氏族长的二儿子,他的死讯一传十十传百,有不少爱凑热闹的挤到近前,想看个清楚。
这些人中,有哈连的拥护者,但更多的,是来唾骂他的尸体的。
哈连在西域横行霸道有一段时间了,欺男霸女,惹得众怒。此时暴毙,头颅被悬挂在大巴扎广场上,让被欺凌的人们感到心中爽快。他们一个挨一个,对着地上那颗头颅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个捡了石头扔过去。
灵鹫宫的祭司带来大帮人马,将人群隔开。希纳音用一块白布把哈连的头颅包好,站在那里,对人群喊道:“离开这里,去做你们的活计,运转大巴扎的生意。”
圣女的话就是箴言,人群安静下来,逐渐离去,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希纳音还在那站着,大脑混乱,努力理清思路。
希纳音从八岁被选作圣女之后,就成为大巴扎的管理者,市场上的规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摊位、税金、怎样规范称重的度量、如何惩罚市场中的小偷,这些事情她信手拈来,大巴扎上没有人不服从她的判决。
可她以前从来没独自处理过这么棘手的事情。哈连被人杀死,师父不在,大月氏人或许就在赶来的路上。她该怎么办?先给哈连收尸?还是应该主动去找大月氏族长?这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孩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乡失了分寸,她是那么想让那个一惊一乍的老头子快点回来。
一只手搭在了希纳音的肩膀上,叶渡清柔声问道:“我们如何能帮的上忙?”
严以琛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哈连的头,说:“小圣女,要是有需要,我这个前大理寺少卿就再次出马,保准帮你查清楚他的死因。”
希纳音搓了搓脸,有点感动。这用中州话怎么说来着?哦!患难见真情。
“虽然哈连这些年做了很多错事,但我不希望他死掉。”希纳音这么说,思路清晰了起来,“先把他的头带回灵鹫宫,接下来我们需要找到哈连的身体,还有杀他的凶手。”
奕宁夜里也做了同样的梦,不过相较于前一天,他的睡眠时间更充足些,身体舒服多了。
他刚醒来不久,就听说哈连的头颅被挂在了大巴扎前的广场上,心一沉。
他的反应和陆骁差不多,大月氏的继承人一死,西域怕是要变天了。
李熊把他的鞋拿来,提醒道:“陆将军昨日让我派人去镇西府司打声招呼。”
“你问过我吗?”奕宁眼睛瞪起来,质问胳膊肘往外拐的李熊。
李熊咧了一下嘴,单膝跪下行礼,“我错了,下回一定先问过您的指示。”
奕宁把鞋穿上,抱上小波斯猫,金丝云纹锁边的汝蓝色袖子拂了一下李熊的后脑,“再敢这样,我看你也别做我的侍卫了,去将军府看门吧。走,去灵鹫宫看看。”
李熊忙不迭爬起来为小殿下开门,心说他这次怎么这么大反应?之前陆骁有什么提议,他不是很轻易地就派自己去跑腿了吗?难道陆骁哪里不合这位小祖宗的意,惹人生气了?
陆骁又把奕宁的事往后放了,此时和严以琛等人在一起,看着石室里哈连的脑袋。
奕宁这时进来,看到昨天活蹦乱跳的大月氏二公子现在就剩一颗头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把猫放到院子里,自己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哈连的死状。
严以琛说:“我看他这脑袋是死后才被人割下来的。”虽然林鹭不在,但严以琛在大理寺混了这么久,多少懂点仵作知识。
“谁干的?安息人还是西突厥人?”
希纳音捧着脸,没有头绪,“哈连仇人太多了,我们要一个一个问吗?”
严以琛摇头,“按照我的经验,咱们如果能找到哈连的另外一部分,就能收获不少新证据,”
“大巴扎附近没有血迹,也没有搏斗的痕迹,哈连不是在那死的。”陆骁早上的时候已经观察过了拱门附近的地面,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看来凶手很谨慎。
叶渡清回想着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哈连的场景,“或许我们应该找人问问,昨天拍卖结束后,他去了哪里。”
外面突然传出嘈杂声,许多西域人在灵鹫宫大门口吵了起来。希纳音仔细听了一下这群人发出的噪音,说:“是大月氏的族长哈迪尔,如果要找人问哈连昨天的行踪,他是最佳人选。”
哈迪尔昨天和今天早上并不在大月氏的城池中,而是处于大月氏与拔汗那交界的位置。哈连的头颅在清晨被人发现,过不了多久,他就收到了消息,怒气冲冲地赶到灵鹫宫。
“让我进去,我要见我的儿子!我要面见圣女!”哈连的嗓子是随他爹了,这位哈迪尔说起话来像嗓子里卡痰了似的,听得人喘不上气儿。
希纳音走到门前,示意灵鹫宫的侍从放他进来,“哈迪尔,你进来。”
“圣女,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儿子,为什么死在拔汗那的大巴扎上?是哪个不要命的杂种,胆敢残害我大月氏的血脉?”哈迪尔显然气的够呛,他就俩儿子,一个是个傻子,一个还被人杀了。他现在这么大年纪了,再生一个似乎不怎么现实。
希纳音说:“哈连不是在这里死的,哈迪尔,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去了什么地方?”
哈迪尔进入石室,看到儿子那惨白的头颅,失声痛哭。“什么不是在这死的?那为什么哈连的头会出现在大巴扎上?”
他转眼就看见那群中州人,瞬间站起来,怒气冲天地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狡猾又可恶的中州人!我哈迪尔什么都知道了,是你们干的对不对?前一天哈连就和我说过,你们与他水火不容!”
看来哈连的脾气也是随根了。严以琛啧了一声,说道:“我说你别在这血口喷人行不行?你儿子的仇人多了去了,加上拍卖会那次,我们就和他见过两面,犯得上弄死他吗?就算我们真把他杀了,不毁尸灭迹,还要把他脑袋挂在大巴扎的广场上,有病啊?”
希纳音说:“你是不是蠢啊?他们是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在我的地盘杀了哈连?”
他们这一番话,弄得哈迪尔张口结舌的,他想辩驳,却又发现这两人的话都很有道理,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