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府,主院。
王老夫人歪倚在软枕上,脚边跪着两个丫鬟正给她捶腿。
长媳谢安宁立于她的身后,做了仆婢的活儿,为她轻柔背脊,松缓肩颈。
寻常世家夫人伺候婆母,最多也就晨昏定省时,伺候一下用膳,柔顺聆听训诫。
自诩家规森严的王家,对给儿媳妇立规矩的事上,已然严苛到了磋磨羞辱的地步。
捏肩捶背倒还好,但前段时间,跪在地上捶腿的活才是谢安宁的。
如今待遇能得以改善,还多亏了钱嬷嬷的到来。
这是宫中贵妃身边的得力嬷嬷。
内廷五品女官。
昔年,自家长媳出手照拂姜家那位丧母的大小姐时,王老夫人是知道的。
只是未曾想,幼年时结下的善缘,在多年后,已登临贵妃之位的小姑娘竟还记在心中。
眼下钱嬷嬷虽已回宫复命,但王老夫人对长媳的态度,确实因为顾忌贵妃会不满的缘故,而有所缓和。
可她对这位儿媳实在厌恶至极,婆媳俩矛盾积累了十余年,到了几乎成仇的地步,要让王老夫人对长媳有好脸色,那是绝无可能。
其实谢安宁初嫁入王家时,婆媳俩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面子情。
只是后来她生女难产,伤了身子,王御史请了宫中交好的御医来为长媳诊脉,断定日后子嗣艰难。
当即,王老夫人便提出要给儿子选几个贴心的妾。
却被自己儿子一口回绝。
做母亲的,岂会对自己孩子生怨,遑论男人哪里有嫌自个后院女人多的,无外乎是顾忌谢氏,故而不愿纳妾。
事关长房后嗣,王老夫人无法坐视不管。
那会儿,她对谢氏境遇倒也怜惜,并不曾逼她,只是旁侧敲击了几次,意欲叫她自己想通,主动为夫婿纳妾。
无论良籍还是贱籍,王老夫人都听之任之,只要长房能有子嗣出生。
哪知这妒妇非但不知感恩,还要挑拨他们母子感情,撺掇着长子外放,一走就是十余年,让她体验了十余年的生离之苦。
至此,王老夫人对谢安宁当真厌到了骨子里。
尤其她独占长子十余年,生生将她才德兼备的长子耗到而立之年,都不曾生下个儿子。
那便是罪加一等。
时至今日,婆媳二人的嫌隙,早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
即便顾忌宫中的贵妃娘娘,王老夫人没有同之前那般,肆无忌惮的责难对方。
但该立的规矩,一样都不能落下。
她见不得这妒妇舒心,无事都要将人使唤一通。
哪怕只是站在角落站一下午,对王老夫人来说,那也是解气的。
就算宫中知道了心生不愉,她也并不担心。
毕竟,她又不曾故意为难,做儿媳的伺候婆母乃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是贵妃娘娘,也没有不许媳妇尽孝道的道理。
王家有四房人,王少甫是嫡长子,底下还有二嫡一庶三个弟弟。
此刻的主院厅堂内,除了另外三个夫人外,还有几个旁系夫人陪坐一旁。
一行人笑语晏晏,品茶聊天,正说着京城近日发生的趣事,好不热闹。
而谢安宁身为宗妇,却垂着眸,给婆母按捏肩颈,一句都不曾搭话。
王少甫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目光略过坐了满屋的夫人们,最后落在立在母亲身后的妻子身上,神情几不可见的凝滞了瞬。
连带着,堂内气氛也凝滞了瞬。
他乃天子近臣,手握实权,之前更是做了十余年的封疆大吏,一身威仪不容小觑,即便内敛不发,也足以叫人心生怯意。
内宅夫人们,从不缺察言观色的能力,见状,几个醒目些的旁系夫人赶紧起身告辞。
妻者,齐也。
就算夫妻情尽,但就这么看人家妻子的笑话,任哪个男人也会心中不愉。
王老夫人也没拦,她摆摆手,等人都走了,才看向大儿,嗔怪道:“你倒是好大的威风,一来就将为娘这儿的热闹搅散了。”
……热、闹。
王少甫眸色微暗,定定地站着,难得没有接母亲的话。
厅堂内气氛陷入僵滞。
这时,一旁的王二夫人打起了圆场。
“大伯可是误会了,”她嗔笑道:“是母亲久坐肩酸,我们几个做媳妇的都欲上前伺候,不过只有大嫂的服侍最叫母亲舒心……”
说着,她站起身,行至王老夫人身边,意图拉过谢安宁的手,被避开后,依旧面不改色,盈盈赞道:“方才我们大家还说呢,大嫂真是个贤惠人儿。”
“说这些做什么,”王老夫人面色难看地捂住胸口,“他怕是当老身是个恶婆婆,专门磋磨他媳妇,特意摆脸色给我看呢!”
“母亲莫气,大伯是最孝顺不过的人,岂会如此,”王二夫人急忙去拍抚婆母的背,边说着话,还边冲王少甫打着眼色。
沉默许久,王少甫终究做不出当着几位弟媳,还有妻子的面忤逆生母的事。
他躬身行礼,歉道:“是孩儿之过,误会了您。”
话落,厅堂内凝滞的气氛顿时缓和。
“罢了,”王老夫人面色也是一缓,“你是我头生的孩子,做娘的还能记儿子的仇不成,只是…”
她将视线落到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长媳身上,道:“为娘不过使唤你媳妇按按肩,这你便心疼,也罢,娘日后不喊她就是了,总归,娘还有几个儿媳使唤。”
“您言重了,”王少甫道:“伺候婆母,是做儿媳的本分,孩儿岂会心疼。”
话落,谢安宁垂下的眼睫一颤。
王老夫人瞧了个正着。
“不心疼就好,”她笑了笑,舒展了老脸上的褶子,对儿子关切道:“可要留下来用晚膳?”
“不了,”王少甫道:“孩儿还有公务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