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更何况,上辈子他俩相遇的那一幕,实在算不上友好。
她抬头看了看将亮未亮,灰蒙蒙的天空,犹豫了好几分钟,抠掉了人家门上好大一块儿褐色油漆皮,才放下要叩门的手。
算了,上辈子他最爱面子了,这辈子保不齐又是这样,她还是先去准备一个见面礼好了。
静之垂着头,刚要转过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传入她耳朵。
“借过借过!小伙子不进去的话别挡着门!”
她刚一回头,就看到一位发丝凌乱的妇人撞开她的肩头,急切的叩响门上的狮子头拉手。
“九叔,九叔救命啊,九叔在不在?”
她边喊着,还抽空跟静之露出个抱歉的眼神,“对不起,这位……额,差爷,我实在是有急事。”
静之颔首,后撤了一步把门口的位置让给她,“没事,你先请。”
妇人感激又有些惧怕的看了她一眼,见没人来开门,又攥起拳头捶着门板,“九叔!九叔在不在啊?”
里头突然传来两个截然不同声音。
一困顿,一沉稳。
静之可以听出这个困顿的声音,是白天那个小哥的声音。
“谁啊,天还没亮呢。”
“阿海,开门吧。”这一低沉的声音,宛如一把小锤,轻轻捶了一下静之的胸口。
她摁住突然加速到有些心慌的心脏,侧着头,从打开了一条小缝的门外往内看。
声音好熟悉啊,是他吗?
还没看清,那位妇人用力推开门板冲了进去,阿海被夹在门后发出一声痛呼。
“我去,赶着去投胎啊。”
妇人一进去就揪着林九的的中衣下摆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还没开始哭诉呢,林九衣服往回一抽,扶着石砖柱子就开始干呕。
阿海揉着胸以奇怪的眼神看了静之一眼,听到他师父的干呕声,赶紧跑过去给他拍背,然后对地上的妇人说:
“原来是张家嫂子,纠缠你家的厉鬼我师父不是刚抓完吗?你怎么又来了?”
张嫂垂泪抽泣,看到林九被她碰了一下,就脸色惨白的样子,她也吓了一大跳。
这会儿吞吞吐吐半天,才指着林九问:
“我……九叔还好吧?”
小海哎呀一声,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无奈的说:
“没事儿,全镇子的人都知道我师父这女人不能近身的毛病,你离他远点就成……有什么问题你快说,别耽误了正事。”
张嫂哦哦两声,边赶紧讲清来意:
“那个女鬼是被九叔收走了,但是今晚我和相公睡觉的时候,老是觉得有个小孩站在床头看着我们……”
在她说话的时候,确认了这位林九,就是自己想找的林九的静之,心里又喜又忧。
她默默捡起地上的炭块,给自己描了描眉。
她心里止不住的后悔,叫她给他说得那般严重,这下可完了。
阿九一碰女人就吐,那她……可得先好好隐藏住她的女儿身再说。
静之看着出来前,她特意裹过的平坦胸口,松了口气,又理了理本就高高围住脖子的衣领,然后压了压嗓子,靠着墙低低调试嗓音。
“林九……”清脆甜美的原声。
“林九……”磁性女中音。
“林九……”高冷女低音。
静之想了想,加了点空气进去。
“林九……”油腻轻佻男气泡音。
“咦惹……重来。”
正当她面壁站在人家门口时,里头的三人已经拿好行头出来。
林九看着正碎碎念的那个背影,不知为何,精神突然一阵恍惚。
“这位差爷,请问你……”
静之突然转过身来,细细的剑眉被她刚刚涂得粗上了几分,一张俏脸平添了几分英气。
林九:哦,是个新来的清俊差爷啊。
莫名的,他心头的恶心之意,都少了几分。
静之收一收直往林九脸上瞟的直白目光,发出有些男女莫辨的少年音:
“你好,我叫林静之,刚来这里当差,想到你这儿上炷香,祈求一下仕途顺利。”
“……”
林九一时无话,第一次这么突兀的盯着一个人看。
“师父?!”
阿海看着怔住了的林九,忍不住揪一下他的道袍袖子,当目光触及到林九脸上时,阿海大惊失色。
张嫂侧头看一眼林九,也被林九现在的样子震在原地,她不停转头看着面对而站的两人,“九叔,你没事儿吧?”
林九仿佛被她叫回了神,他又朝阿海旁边靠了一步,才淡然回答:
“没事啊。”
“阿……九叔,擦擦吧。”静之从怀里掏出林九之前用过的那个旧手帕,刚想递给他,里头一撮长短不一绑在一起的白发,突然从帕子里滑落。
林九没有接过手帕,反而下意识伸手一捞。
看清是什么东西时,他脑子里突然极快闪过几个画面。
坛子,白衣。
好像有个人哭了。
好像又笑了,笑得他的心,跟着暖洋洋的。
还有那宛如魔音贯耳,缠绕了他每晚梦境里,一声又一声的“阿九”。
话说……眼前这个人,他是不是见过,怎么这么脸熟?
静之垂下眸子,掩饰住她满眼的心疼之意,把帕子又朝他递了递。
“擦擦吧。”
林九把手中那撮头发递给她,浅笑着说:
“谢谢这位林兄弟,不用了。”
阿海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八卦镜对准林九,“哪里不用,师父你自己看看,你不会自己哭了都不知道吧?”
阿海心里一阵惊涛骇浪,这人到底是谁?
他跟林九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掉一滴眼泪。
就连师祖仙逝的时候,师父也是脸色暗沉了一段时间而已。
……
林九看着那八卦镜中央,那一小圈镜面里面,眼眶湿润的自己,不禁一阵恍然。
这……他确实没有察觉到。
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摆正脸色,刚想拒绝,静之一把将帕子塞入他手中,笑着跟他说:
“我洗得很干净的,你放心用吧。”
“这位婶子不是很急吗?你们赶紧去吧,我进去上炷香就走。”
林九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帕子,脑子里又不合时宜的想起一个被手帕包裹着的小茶壶。
什么东西?
他好像没有过那茶壶,怎么会突然浮现出那个画面?
张嫂见他站着不动,忍不住出言催促:
“九叔啊……能不能……尽快,我相公一个人在家,你上回说他最近运势低,我怕他一个人出问题。”
“……好,那个,谢谢小兄弟,等我洗完了还给你,你……”
静之朝他摆摆手,“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隔壁。”
“你留着也没关系。”她补充道。
那条,本来就是他的。
还是他自己暗戳戳的叠一条放在她身上,美其名曰【他带着她的帕子,她也必须带一条他的。】
林九拘谨的朝她颔首,“不合适,今日时间紧迫,洗干净后,林九必定上门归还,我先行一步了。”
果然还是那个老顽固。
而且怎么觉得他越活越回去了呢?
静之无奈的点点头,目送着林九一行人离开。
她转头推开门,进入了林九这个生活了三十几年的道观。
一进门,便看到左右两边摆着七八米的四座神像,而庭院正中间,是一个大型的铜香炉,里头直直的插着三根大型的香。
静之看着有些咂舌。
她昂起头,绕着香炉走了一圈,打量着那三根比她手腕还粗的香,才低低叭叭一句:
“看来阿九这辈子经济状况还行嘛,这香,可不便宜。”
就在这时,一个胖子脚步轻盈的从门外跨了进来。
“是不便宜!三根五十纹,不过能点好几天就是啦。这位差爷,上香的话这边请。”
静之一回头,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她不禁瞪大了双眼,呢喃一句:
“华宝叔?”
身材圆润,却步履轻盈,妥妥的就是二娣口中那“灵活的胖子”。
这张脸,不是华宝叔又是谁。
他摸着锅盖头笑了一下说:
“我叫阿宝,今年27岁,你叫我叔是不是有些早了?”
“抱歉抱歉。”静之回过神来,也朝他一拱手,“林静之,二十……八岁,衙门新来的捕快。”
静之心虚的转头从供案上摸起三炷香,放到蜡烛上引燃。
话说,她也就少说了二百多岁。
不打紧吧?
年轻的华宝叔,脾气应该没有那么暴躁吧?
阿宝上下打量一下静之的背影,挠着脸,皱眉小声嘀咕:
“二十八,比我大?看着不像啊。”
静之动了动耳朵,心虚地越发厉害。
她上好香,走到庭院里,指向二楼垂下来的一排排彩色毽子说:
“你们道观的装饰可真独特。”
阿宝摸着后脑勺一脸尬笑,“哈哈,都是我和小海没事的时候做的……你这就要走了?”
静之走到门口,又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我就住在你们附近衙门的侧房里,等我下值了,再过来找你们喝茶啊。”
阿宝被她明朗的笑容闪了一下,跟着爽朗一笑:
“好,随时欢迎。”
……
静之边走边想,阿九这辈子眼光倒是挺好的,这俩徒弟看上去挺靠谱的样子。
虽然只是打了个照面,她也能大概看出阿宝跟阿海的身手,这两人,可能跟秋生的功夫不分上下吧。
特别是阿宝,他的下盘,可比秋生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