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铿锵有力。
那些呜咽哭泣声都被震得小了些。
满座神色各异。
慕容璃看着跪在最中央的秋明月,仿佛看见了神光。
神佛临世,便是要救苍生于水火。
哪怕献祭自己一身血肉也在所不惜。
短暂的安静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荒谬。”
礼部尚书厉声斥责,“自古以来,安于内宅,相夫教子,恪守女训,才是女子该遵循的妇德。睿王妃妖言惑众,实为悖逆,请陛下重惩。”
“正是。”
秋明月铺垫了那么一大长串,结果来了这么一招,实属触怒了所有男人的逆鳞。一人开口,众人纷纷附和。
“什么女婴塔,不过睿王妃一面之词,不足为证。”
“祖宗家法,不可违逆。”
“妖言惑众之人,其罪当诛。”
“陛下英明神武,朝政清明,天下太平,何来无辜死婴?女子不得干政,睿王妃此言已是僭越。”
朝臣们言辞锋利,一条条罪状向秋明月砸来,要将她置于死地。
男权当道,女子不得翻身。
一旦有些许苗头,他们必当全力摁死。
就像他们制定的那些规矩一样,一点点的敲碎女人的骨头,让她们再也无法挺直脊背,生出反抗之意。
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出来,面容严肃,眼中杀气腾腾。
秋明月纹丝未动。
她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可她还是要做。
万事开头难,纵然她今日诸般罪状加身,不了了之。那么血溅三尺,但能暖热一人胸腔,便是有意义的。
皇后千秋,满朝文武齐聚。
不可错过的良机。
慕容瑶听着那些指控,心中火焰升起,她知道该自己出场了。
“好一个妖言惑众。”
她冷笑,眼神清凌凌的,一国公主的威压顿时四散开来,震得周遭大臣心中微凛。
“诸位慷慨激昂,口口声声祖宗礼法,句句朝廷天下。瘟疫饥荒时,怎么不见尔等散尽家财救助灾民?”
德妃一见她出头,脸色再次变了,刚要呵斥。皇后一个眼神过来,锋利如刀,暗含警告,她心中一震,要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口。
皇后向来端庄持重,甚少动怒。
今日是想要这乱局拉庆宜下水,借此对付四皇子么?
德妃手指微微蜷缩,眼底阴郁一闪而过。
慕容瑶未曾看上方的母亲,她挺直脊背,继续说:“诸位自忖朝廷栋梁,可还记得幼时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时的心境?”
横渠四句一出,满殿无声。
慕容瑶仰头,看着她的父皇,朗声道:“父皇,儿臣虽为女子,但蒙父皇爱重,亦是读过圣贤书的。父皇是一国之君,万民之父。天下百姓,皆是陛下的子民,不分男女,何以区别以待?”
后面这话就有冒犯之意了。
德妃再也忍不住,呵斥道:“庆宜,住嘴!”
她刚要跪下请罪,却听慕容瑶说:“请恕儿臣不孝。”
德妃脸色十分难看。
慕容瑶视若无睹,甚至心中寒凉。
方才秋明月说起女子种种苦难遭遇时,连皇后都眼含热泪,后妃均有动容之色,唯独她的母亲,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生得一副冷硬心肠,不为所动。
是了,当初她不是也要自己为了四弟委屈求全么?
一个利益至上的母亲,一个拿女儿当牺牲品的母亲。
慕容瑶压抑住心中酸楚,道:“儿臣身为公主,曾受婚姻之苦,却为世人所嘲,只因儿臣是女子。”
嘉平帝神色微动,仍旧不语。
“这些日子以来,儿臣同三嫂一起建粥厂,办女学,才真正见识到百姓的苦难,尤其是女子。世人皆言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仿佛她们生来不是人,而是木偶,一生所言所行皆要受人差遣。所以她们受了委屈不敢言,心中不平不敢怨。”
“女儿一出生甚至没有一隅之地,只能睡在床榻,意为卑贱。”
“丈夫苛责辱骂乃至拳打脚踢,遍体鳞伤却求告无门。只因女子就该逆来顺受,身家性命贞洁名声竟不及男人颜面之重。”
“为供儿子读书,将女儿贱卖为奴为婢,乃至青楼为娼。”
“为何女人生来就要为男人驱策?男人可以行走天地,着书立说,女人却只能卑躬屈膝,忍气吞声?”
“难道女人就不是人吗?”
最后这一句,她声音凄厉,仿佛是灵魂的哀鸣,直击人心。
四座女眷大多面露哀戚,纵有男人眼神如刀,却仍旧不敌心中悲怆。
礼部尚书脸色铁青,刚要说话,却见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六公主忽然跑到嘉平帝面前跪下,抱住他的腿,哭声震天,“父皇,我不要读什么《女戒》了,嬷嬷打手心,好痛,真的好痛…我以后都不要嫁人了,呜呜呜…”
仪贵人下意识伸出手,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嘉平帝低头看着年幼的女儿,天真无邪的年纪,却因严苛的‘闺训’而遭受身体苦痛。
声声哀鸣,字字泣血。
六公主这一哭,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几个公主也跟着哭,嚷嚷着不要学规矩,戒尺打手心太痛了。
男人不会懂得其中苦楚。
贵族教育女儿恪守闺训格外严苛。
站立的时候,一定要保证双目平视,双手交汇遮在袖中,一般都是放在自己的胸口或者是腹部的位置,站得还必须要直。
稍有疏漏,便会被教养嬷嬷用戒尺矫正。
脊背,手臂,小腿。
但凡闺中女子,这三处都遭受过责打。
还有的为了端正身姿,会要求手臂上提一样东西,头顶和双肩都要顶着盛满水的海碗。
连晚上睡觉,都有人盯着,不许趴着。
笑不露齿,规行矩步。
是以大家闺秀排排站着,如同复刻一般,笑容都不见丝毫差异。
这些都是她们长年累月练出来的——在戒尺下。
那戒尺纠正的哪里是她们的仪态?分明是在敲打她们的骨头。
四肢脊梁,早就被一日日的责打碎裂成渣,由那些所谓的规矩串连成一具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她们就活该这般命贱么?
不!
这是错的。
所以现在有人站出来了。
那么她们又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冷眼旁观,等着别人用鲜血为祭,争取光芒来照耀自己?
最先站出来的是秋明珠。
她跪在秋明月另一侧,脊背挺直,目光坚定。
“妾身于闺中时,幼承庭训,所学皆为妇德,不知己身。而今承受生产之苦,切肤之痛,却因伤及此身而为人嘲笑。妾身不懂,何错之有?由此身念及天下女子,深感哀戚。是以,恳请陛下,再给世间女子多一条活路。”
“世人以花比作女子,可鲜花应盛放在阳光下,而非凋零于内宅。”
又有女子站出来,俯首叩拜。
“恳请陛下,准睿王妃所求。”
扑通一声。
侍立在帝王下方的一个太监跪了下来,含泪道:“陛下,奴才未入宫前,有一个妹妹,便是被投入女婴塔。奴才的娘不顾产后虚弱,想要去救,却被村民拦着,骂她,打她,当着她的面放了火,将妹妹活活烧死。陛下可曾听过婴儿临死前凄惨的哀嚎?奴才的娘当场就疯了,最后被村民乱棍打死…”
他不停叩头。
“奴才自知冒犯天颜,卑贱之身,死不足惜。但求陛下明鉴,为天下枉死的女婴做主。”
他说完,奋力撞向盘龙柱。
鲜血四溅,四座皆惊。
秋明月抬头,看着他睁大的双眼。
上一个愤然撞柱的,是黄氏。
亲眼目睹,却又是另一种心境。
从古至今,任何改革都伴随着鲜血与尸骨。想要逆转女性地位,脚下荆棘何止千万?
只是不曾想,勇于为此赴死的,竟是一个微不足道,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太监。
可他的鲜血,依旧是滚烫的。
史书上那些为之奋斗的英烈们,那一行行白底黑字,一张张黑白照片…都在这一刻具象化。
越来越多的女子哭着跪下。
“妾身七月能言,三岁识得千字,五岁能诗。然则父亲说,女子当以妇德为美,没收典籍,罚禁足两日,水米未进,直至晕厥。醒来后父亲问:‘知错否?’妾身答:‘知错’方被允许进食。而后再不知书中乾坤,只懂内宅求生之道。妾身也因跪得太久伤了膝盖骨,每到风雪之时便疼痛难忍。妾身不懂,难道圣贤之道,便是恃强凌弱,欺辱女子的吗?”
“妾身生母位卑,曾被转卖数次,是以生来为人诟病。曾发誓,若将来诞育女儿,定将其捂死。非妾身心狠,实不忍她眼见这世间肮脏龌龊。若有那日,妾身也当以命赴死。免得小女泉下孤苦,有冤无处诉。”
一个个女子俯首跪拜,裙摆在地上铺开,像是叠起来的网,网住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自私乖戾的男人的嘴。
朝臣们纷纷变了脸色。
大约他们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女子响应。
秋明月死死咬着下唇。
系统又在对她施加惩罚,因她挑衅了这个时代的规则,企图同男人相抗。
四肢百骸都是疼的,她却是开心的。
看,规矩束缚不了人性,无法限制她们灵魂渴求的自由。
纵然今日不得所求,可她们的声音足以在史书上留名。
她相信,会有更多的女子站起来。
涓滴之水,可以穿石。
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
秋家姐妹全都站了出来,坚定不移的跪在她身边。
正所谓,法不责众。
事到如今,秋明月的生死,已不是所谓男尊女卑,朝廷法度可以决定的了。
皇后长叹一声,而后起身下拜。
嘉平帝怔了下。
“皇后何故行此大礼?”
皇后挺直腰背,说:“方才陛下说,让她们分辨一二,妾身为判官,就当是给妾的贺礼。而今妾欲受之,望陛下应允。”
秋明月眼中热泪滚滚落下。
身体里的疼痛仿佛已经远去,她只听见了那句话。
皇后一人之言,胜过天下女子。
她以皇后之身跪求君上,是在担责。
若龙颜震怒,则诸般罪名,均加注其身。
万死难赎。
文武百官再次变色。
嘉平帝眼神复杂,“皇后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妾知。”
哪怕跪着,皇后仍不改端庄雍容,目光平和且坚定。
“前朝曾有女子裹足陋习,元懿皇后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应以取悦男子而至终身之疾,乃大恶也,故而请旨废除。又言读书明智,民强则国强,故而开办女学。又有睿贤皇后曾红妆行商天下,充盈国库,开创盛世。妾不才,不如两位皇后睿智贤德,不敢奢求流芳百世。只求能以一己之身,庇护万千。若得陛下应允,妾百死无悔。”
德妃怔怔的,头一次从皇后挺直的脊梁,坚毅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卑劣和小人之心。
她是皇后,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却甘舍己身,与整个朝堂为敌。她可知,今日这一跪,几乎断了晋王的东宫之位。
因为朝臣们不会答应。
后宫的女人,无论为后为妃,但有子嗣,谁不曾动过妄念?
皇后为国母,她的儿子既嫡又长,占尽所有先机。却因她这一跪,尽数毁去。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德妃想做太后,想让儿子登基,为此不惜牺牲女儿联姻。
皇后明明轻易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为何甘愿放弃?
她不明白,就像当初她不明白女儿为何非要和离一样。
她只觉得荒唐可笑。
而更荒唐的是接下来的一幕——
只见方才端坐着的后宫妃嫔们,一一起身,跪在皇后身后。
她们并未有只言片语,然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
德妃眼前一黑。
疯了,全都疯了。
她想尖叫,想大喊。
她不想承认,皇后的贤德早已深入人心,后宫妃嫔对中宫的尊重敬仰,是发自内心。
这一认知几乎让她崩溃。
心底冷硬的堡垒,随着一个个女人的跪下而崩裂,最后彻底坍塌。
输了,她竟输得这样彻底。
慕容瑶却激动的抓住了秋明月的手,而后发现她手指冰凉,如同冰窖。
“小…”
秋明月对她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慕容瑶心跳如雷,克制不住的惶恐担忧。
刚才她看得很清楚,秋明月面无血色,白得跟鬼一样,犹如垂死之人。
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中了毒?
可宫中盛宴,谁敢对她下毒?
慕容瑶想要唤太医,可不行,她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乱,不能退。
终于,一直八风不动的晋王站了起来。
他长身玉立,面容沉静,然后跪在皇后身边,“父皇,儿臣虽为男子,却也为人父为人夫。数月前,王妃生产,惨痛异常,儿臣不能感同身受,但闻之凄切之声亦是痛彻心扉。方才闻听种种,念及小女,实不忍她遭受诸般磨难。是以,恳请父皇开恩,惠泽天下,焚《女训》,禁陋习,许女子入学。不使女子凋敝内宅,不使万千芳魂有冤难诉。”
德妃瞠目。
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晋王自毁前程,她原本该高兴的,可目光所及,满殿女子俯跪在地。明明她们弯腰屈膝,可莫名的,那种自灵魂冉冉升起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从皇后,后妃,晋王跪下那一刻。
秋明月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帝王高居上座,在这样沉闷的氛围中,长叹一声。
“朕为天下之主,亦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皇后和晋王所言,字字恳切,实为仁德之举,朕亦感怀神伤,故此圣召,允晋王所求,解万千女子于水火。此后,男女皆可入学,若有忤逆者,以欺君之罪论处!”
满殿朝臣变色,随后了悟。
嘉平帝今日骑虎难下,晋王顺应民心,实则言语中暗藏巧思。
秋明月所请,最让大臣们不能忍受的是,女子入仕。
晋王很聪明的屏蔽了这一点,既给了帝王台阶下,也稍稍平息了百官怒火。
秋明月本就没指望一步登高,能有此结果,已是万幸。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殿高呼声中,秋明月再也撑不住,双眼一闭,歪倒在慕容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