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丛霓的心情很沉重。
她拜托万高玲的事情,是请万父出面,承办一个小规模的聚餐,说是聚餐,其实只邀请了汪启山,和另外几个关系近的邻居。
他们俱是几代都是邻居,自然亲厚,时不时聚一聚也是有的。
只不过汪启山之前一直是隐退状态,从来不参加这类的宴席,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万高玲亲自登门邀请,才让老人家打定主意参加。
那天汪启山出门前,给张云海打了个电话,本意是告知这件事,可是张云海盯着响了很久的手机半天,都没有接。汪启山也就作罢,请佣人扶着,出门了。
“好了,继续吧。”等手机不响了,张云海才摆摆手,示意面前的管家继续汇报。
一旁正在吃早饭的汪安娜看见了整个过程,很不解,“爸,为什么你不接爷爷的电话?我看他打了好几个了。”
汪安娜问的正是他的烦心事,张云海眉头揪在一起,很苦恼的样子,“老话说的好,‘老糊涂、老糊涂’,真是没错!那个老不死的,这几年精神越来越差了,特别是最近,总是跟我说他见到了死了的女儿和外孙女,之前新来的小保姆,就被他认作是死了的那个小贱种,拉着人家的手哭,我真是受不了他。”
张云海边摇头边继续说:“我真是烦死他了,但是面子上的孝道还是要做的,待会有空我再带回老宅问下有什么事吧。”
汪启山近几年精神不太好,总是神神叨叨的,身边的佣人又都是张云海安排的,并没有贴心的人。
佣人们就把这件主人家的私隐当做趣事,当做下酒菜,有滋有味地传播了出去。于是,周边的几家便都知道了。
曾经英明神武、气宇轩昂的汪家老总汪启山,现在大部分时间糊涂、小部分时间清醒了。所以,在当天宴会上,大家并不怎么在意他,都把汪启山当做是个笑料。
只有万高玲和万父全程照顾他。
特别是万高玲,自从和明妍相认之后,她对汪启山的心情就越发复杂。她记得小时候明妍外公精明的神态,和炯炯有神的眼,总感觉他可以处理所有事,只要有明妍外公在,什么都不必担心。不管是老师布置的手工任务,还是她们俩想在院子里放个秋千,明妍外公都是轻轻松松解决。
“来,试试看,外公扶着你,不怕。”万高玲还记得阳光下,明妍外公扶着秋千一脸笃定的样子。
但是面前这位……
相同的五官,但是却衰老的厉害。
同庄稼汉不同,汪启山常年不见太阳,所以他的衰老是苍白的、浮肿的。他脸上的皮肤全部挂了下来,双眼泡很肿,无神地凝视着虚空,嘴唇在盛夏也是紫的,一点鼻涕顺着法令纹流下来。
万高玲替他擦掉,暗想,“明妍的计划恐怕不能成功了。”
饭后,女士们去温室房插花,男士们结伴,外出打高尔夫去了。万宅顿时安静下来。
万高玲推着已经昏昏欲睡的汪启山在公园里逛着,等到汪启山的头一点一点的,万高玲才推着他往后走。
走回万宅时,汪启山的新管家已经等在那了。
“万小姐,谢谢您今天照顾我们老爷,既然老爷已经午睡了,那我就先带老爷回去了,晚餐就不过来了,我替老爷感谢您的邀请。”说完,作势就要来扶轮椅。
据汪宅佣人们所说,汪启山现在每天只有午睡后会清醒一小段时间,万高玲等的就是这时候,怎么可能让他推走呢?
“欸,”万高玲推着轮椅,绕开管家,往里走,“刚才汪老爷子还在跟我说他年轻时候的事呢,谁知花园里太暖和了,说着说着老爷子就睡着了,睡过去之前,他跟我说了,让我等他醒,他还有好多精彩的没有告诉我。”
“我家虽然比不上汪宅,但是客房也是有的,就让老爷子在我们家睡个午觉吧,你也不用伺候了,我家里佣人也是多的,你先回去歇着吧。”
“这……”汪宅管家有些犹豫。
这么多年,虽然张云海并没有下囚禁汪启山的命令,但是基本上跟软禁也没什么区别了。一开始老友们还纷纷上门,下棋、品画,不亦乐乎,但是后来纷纷意识到汪家现在家主的微妙态度,也就推脱不来了。
于是汪启山,就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中,混沌的雾气萦绕,意识慢慢走向泥沼。
张云海很难说清,自己是更怕汪启山糊涂,还是更怕汪启山精明。
所以在接到汪宅管家的汇报电话,听到万家那个大小姐竟然想留汪启山下来时,他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看样子,她是想为她的好朋友尽孝了。”
“算了,那就让老爷子留在那吧,你晚一点再去接回来就是了。”
糊涂的老人,对于张云海来说,就像是一滩烂泥,谁捏,谁粘手,靠近时老人味都扑鼻。
管家得令,先行回去了。
于是,万高玲松了口气,将汪启山送进了安排好的客房。在那里,有两个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万家二楼,最靠里间的客房。
古色古香的床铺,配套着几件家具。夏天的午后阳光太厉害了,即便是房间里透明的纱帘拉上了,无数的光点还是雀跃着跳进来,将靠窗的地上照得生机一片。
同如此生机相对的,是躺在床上安睡的汪启山。
丛霓坐在床旁边的凳子上,始终在凝视着熟睡的外公。她记得外公的每一个表情,也记得他温暖的拥抱。
但是当万高玲推着他进来时,丛霓还是很难从面前的这个老朽的人身上,看到外公的影子。
两秒之后,她原谅了外公。
也许即将苍老之人,本来就有虚弱的资格。他们能听见暮年的脚步,能在一派生机中,察觉到厚厚的窗帘后面的腐朽,如同房子的衰败是从房顶和墙壁开始的一样,人的衰老,是从心开始的。
他会害怕,会恐惧,会惶恐,会懦弱。
丛霓默默伸出手,拉住汪启山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外公的手,比记忆中更温暖,也更粗糙。
林匪只是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丛霓。阳光将他的轮廓镶边,将他的瞳孔变成琥珀色。丛霓不经意地回过一次头,当时她看见林匪朝她安抚地笑了笑。
也许是阳光太温暖了,总之丛霓认为,这就是永恒。
大半个小时过去,重重的一声叹息之后,汪启山睁开了浮肿的双眼,他的神态跟早上迥然不同,难得的清醒。
他先是环顾了四周,发现很陌生。
再盯着面前朝他微笑的女子看了一会。
大概一分钟之后,他的眼睛睁到最大,滚滚的泪水烫着脸往下落,
“明妍?你是我家明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