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权亥的样子，有点魔怔了。朱弘文深吸一口气，挣动两下僵硬的面皮，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我知道了,你现在别说话——” 赵权亥好像没听到似的，指向脸黑黑的那个兵，说：“他是我本家，叫赵孙尔。你别误会，‘孙’是‘孙子’的‘孙’,但是‘尔’不是‘儿子’的‘儿’，是，是《尔雅》的‘尔’。” “赵团副，老赵，你现在别说话，我们得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你看头顶上——” 头顶上，也是弹坑顶上，小林冈次郎和他的那架侦察机还在。朱弘文的中校军衔，是他在富贵山上见到的最大的官衔，所以，他便将富贵山上所有的布置，都归咎到了朱弘文身上,死死咬住他了。 “弘文兄，别打断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活——” “少特么放.屁！”朱弘文佯怒吼道:“吐了几口血而已，就一定会死人吗？你想死兄弟不拦你，可是，日寇未灭，你特么能不死却死了，老.子会鄙视你一辈子！” 赵权亥摇头，脸上露出苦笑：“他们为救我而死，本来，我即使为了他们也应该努力地活下去，可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你听我说完，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不是怕我眼睛一闭就睁不开了，也不是怕我死了，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会痛不欲生，老婆会成为寡妇，姑娘会成为孤儿——我现在最怕的，是没人记得住他们！他们虽然只是大头兵，但是为国捐躯，不应该死后籍籍无名！”“呜呜呜……”耗子忽然哭了起来。 朱弘文的眼眶也已经红了，鼻子里酸酸的。赵权亥的话，让他触景生情，想起了很多人。王麻子、老狗子、小狗子、麻花、包子……太多太多了。这些人，当下，也许还有家人记得。以后，又有谁还记得他们？眼睛里有什么暖暖的东西往外蹿，也许下一刻，就能夺眶而出。然而，因为耗子的哭声实在是太特么与情景不合，太特么喜感了，搞得他的情绪七上八下的不着调，他便咬牙骂道：“耗子，你特么的能不能哭得正经点？！”耗子泪眼婆娑地抬头看他，“噗——”左边鼻孔里吹出了一颗泡泡。 “特么的！”朱弘文完全破功。当然,他又不是没心没肺之人，笑是不可能笑的，他站起来，朝赵权亥喝道：“赵权亥，你特么但凡还是个男人，就不要推卸责任。帮席冠军还有赵孙尔他们扬名之事，这是你的事！嗬，想要以死推卸责任？老.子这里你反正是想都别想！” 朱弘文起身后，抬头望，见那架鬼子侦察机还在头顶上兜来兜去，他心头戾气升腾，右手一举，将捷克造指了过去。 小林冈次郎早就注意到这挺捷克造了，见状，嘴角轻轻一撇，右手一拉方向杆，驱动侦察机来了个大倾角爬升。 “把他背上去——”朱弘文对耗子说。然后，他大喊：“白眼狼！” “我在这里，小狗子和夏庆元还活着，”白眼狼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是喜事，朱弘文：“他们受没受伤？” “小狗子脑袋上磕了个包，夏庆元折了一条胳膊。” “你找一下李二狗他们——对了，能用的枪，都给老.子搬上面来！”朱弘文吼完，觉得脑袋上凉飕飕的，这才察觉自己没戴钢盔。他低头看看，捡了一顶钢盔就往脑袋上磕去。下一瞬,他“哎哟”一声痛呼出声，拿下钢盔摸过去，才发现，自己脑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创口，而且还没完成结痂。 一刻钟后，朱弘文面前，多了二十几个兵。 二十几个兵一字排开，脸上，衣服上，全部黑漆漆的。二十几个兵，身上完好无损的仅有六人，其他的，最少都有一处挂了彩，只是因为没有丢零件，也没有骨折，尚有一战之力，所以他们才被留下来，才能进入这个看上去有点单薄的队列。李二狗也在这群人里面，他恍若孤狼，独眼开阖间，目光里的恨意杀气，浓得简直要淌出眼眶，结出冰棱。 朱弘文能理解李二狗的感受。 从“死”字连扩编成“死”字营起，一连，就是“死”字营的门面担当。一连的兵最精干，一连集结了最多的机枪手,一连的装备是最好的，一连——李二狗曾经对一连的兵说过，他很期待有那么一天，在一处大军集结的决战战场上，当战事陷入胶着的时候，他率领兄弟们，人手一挺捷克造，以横扫一切的姿态，凿穿鬼子阵列，所过之处，枪火连成一线，鬼子如镰刀下的稻子一样，成片倒下——“真有那么一天，你们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是师傅，每个人最少得是班长。现在，你们就是种子，是我李国才机枪大军的种子！” 朱弘文对于李二狗此刻的恨意，感同身受。一连的兵，首先是“死”字营的兵。“死”字营的兵，刚开始都是溃兵,是被挑剩下的炮灰渣渣。他刚接到命令的时候，因为训练不充分，不，是根本没有训练，还担心部队会在某一刻突如其来的就崩掉了。现在，他敢竖起大拇指，一边流泪一边自豪地说：“死”字营的兵，没有一个孬种！朱弘文的目光一一从二十几个兵的脸上扫过去，最后归于头顶上小林冈次郎驾驶的那架侦察机，手指过去,说：“看到那架鬼子战机了吗？它尾随我最少半个小时了！为什么？因为我们让他们最少浪费了二十颗航弹，数万发子弹，让他们好几次的出击都变成了笑话！有人之前曾经跟我说，总觉得其他兄弟部队看待我们的眼神怪怪的，问我，我们‘死’字营在教导总队是不是低人一等——放.屁！没有我们，炮团早就没了吧？没了炮团，光华门、无名山还能扛到现在？二团和三团，应该早就被鬼子的火炮轰没了。我说这些，没有邀功的意思。我是想要告诉你们，从今往后，不管对方是哪支部队，给老.子挺起胸膛来！因为我敢说，从今往后，没人敢斜眼看我们！人活在世上图的什么？大道理我不讲，没意思！因为我们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国家真需要我们的那一天，我们没有怂、不会怂！以前不会，今后也不会！人活在世上，图的就是永远能挺直脊梁。不仅自己能挺直胸膛，自己的儿孙，也能挺直胸膛！小鬼子厉害吧？飞机、大炮、战车！又怎样？干而已！如果不出我所料，用不了多久，还会有鬼子战机来找我们。来啊！你特么的敢炸老.子，老.子就敢用机枪揍你！又不是没揍下来过——全体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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