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江成宇见到坐在轮椅上的盛淮安，倒是没有摆监军的架子，老老实实的躬身行礼：
“下官江成宇，见过盛大将军！”
盛淮安凤眼微抬，扫了江成宇一眼，并不搭话。
江成宇无端的觉得有点压抑。
他和盛淮安在兵部见过几次面，不过，几乎没有说过话。
今日见面，算是第一次共处一室， 也是第一次直面对话。
大周惯例，凡兴兵打仗，主帅负责领兵，监军随行，主要职责是监督主帅。
原本太祖在军中设置监军，是为了防止军中营私舞弊，暗犯军令，侵扰百姓，立意是好的。
然，金銮殿上坐着的皇帝，向来最忌惮的，便是领兵打仗的将领有异心，监军的职责便被 历代皇帝肆意的衍生，监督的范围越来越大， 职责也越来越偏，派的人，也开始越来越任人唯亲。
到了后来，军队里的监军一般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之人，甚至发生过内侍官做监军这种无稽之事。
亲信之人做监军，主要职责，便成了观察和判断主帅是否有反叛之心，军中营私之事，倒是不怎么在意了，甚或，监军在军中拉帮结派，营私舞弊，比之一军主帅更甚！
军营里，主帅、副将，乃至小兵小丁，吃喝拉用甚至日常操练，但凡某个细节让监军大人不满意，一纸弹劾送回朝堂，主帅一息之间都有可能被罢官免职。
所以，很多军营里，监军都是实际意义上的主帅。
比如在北地，潘泰是监军，但日常行事权利大于北地边军主帅邵文清，然，北地失守，朝廷追责，首先要处罚的，却又成了打仗时处处被掣肘的主帅邵清。
江成宇被他父亲送到盛淮安的剿匪队伍里，真实用意，除了监督盛淮安，也有随时替代残废将军盛淮安之意。
自剿匪队伍出京，江成宇处处自命不凡，一面是张扬无忌耀武扬威的监军，另一面是低调行事、始终不怎么现于人前的主帅，便是厢兵头领宋季唯和杨琦，也不得不承认，此行剿匪，江成宇似乎更像是主帅。
此刻，江成宇看到坐轮椅的主帅，无形之中却感受到一股压迫，心里不舒服。
江成宇蓦然生出不悦，毫不客气：“请问盛大将军，队伍为何要在此地羁留？赤水河那边，两个州城的百姓深受匪徒所苦，日夜倒悬，民不聊生，苦盼朝廷兵马前去剿匪，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区区三百多里路程，五天时间，大军才走了不到一半，此刻又要在此羁留三天，岂不让对朝廷兵马寄予厚望、翘首期盼的百姓心寒吗？”
孟青瞪着江成宇，这个没有上过战场只会装模作样、指手画脚的狗屁监军，哪来的勇气质问主帅？
盛淮安轻哼了一声，眼风给了白翼。
白翼上前一步，对着江成宇不卑不亢：“江监军，大军路上走了五天，经历了三次袭击，一次难民袭扰，伤一百多人，损失粮食十车近三千斤，现在队伍里粮草不足以支撑大军走到赤水河，在此地停留，自然是为了补充给养！”
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问：您连这个都不知道？
失了十车粮食他是知道的，他手下，也丢了好几车，但是还有多少粮食，大军能吃多久，江成宇还真是没有留意过。
江成宇强自狡辩：“只要速速赶到赤水河，孟州和陈州，岂会筹不到足够的粮食？”
白翼嘴角扯了扯：“江大人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知孟州、陈州乃至旁边的青州梁州，赤水河两岸五州六十多个县，去年冬天雪灾，年后返春寒，地里庄稼被冻死、冻伤足有四成！便是没有被冻死的庄稼，也大量减产，现今四月底，赤水河沿岸春粮未熟，已经被的百姓们提早收割果脯，因粮食欠缺， 赤水河沿岸百姓掘草根，刮树皮，吃土噎草，他们自己都吃不饱，哪里有余力卖给官府，凑出供剿匪大军三千多人食用至少一个月的粮食？”
“一个月！”江成宇惊问：“区区赤水匪徒，剿灭他们，哪里用得了一个月？”
“哦，那江监军觉得，两千剿匪大军，要打多长时间能剿灭四万匪徒？”
江成宇张嘴就来：“王军所到之处，匪徒定然闻风丧胆、丢盔弃甲！大军摧枯拉朽，最多十天，便能荡平赤水河两岸匪徒，得胜凯旋！”
这话说得，信心百倍！
“嗤！”
孟青忍不住嗤笑，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这种屁话都敢吹嘘！江成宇还真是城阳侯的傻儿子，脑袋里装的不是脑汁，怕是去年寒冬 天上飘来的雪花吧？
江成宇感受到了孟青的蔑视和嘲讽，这次轮到他瞪眼看着孟青了。
孟青直言嘲讽：“两千人，如今一百多人是伤员，剩下一千九百人，三百是新兵，七百是老兵，王军所到之处，荡平赤水匪徒，如此大任，就全靠江监军手下的九百精兵了！”
“你！”
盛淮安声音清冷的开口：“既是同舟自然需共济，不得对江监军无礼。”
孟青后退一步，躬身朝着盛淮安叉手弯腰。
盛淮安看着几句话被气的满脸通红的江成宇，说话如同过水青风，不痛不痒、不轻不重：“江监军从未上过战场，自然不知道九百人对战四万人，将会是个什么情景，本帅体谅江监军的无知大胆。”
如此平淡的语气，如此直白的嘲讽，江成宇脸色憋得红中带了青紫，这是在取笑他没有上过战场？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盛淮安一个残废主帅，看不起英姿勃发，威风凛凛的监军？
江成宇第一时间，便生了要弹劾盛淮安不尊朝廷监军的恶毒心思！
盛淮安看着江成宇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斜眼上挑：“江监军有所不知，安县年前未受雪灾，年后没有被冻，如今已经是四月底，最多再有三五七天，安县的春粮就该收了，队伍在此停留，为的就是安县的春粮。”
话音一转：“不过，江监军说的不错，赤水河沿岸百姓，确实日夜期盼朝廷大军早一天到，能早一天解救百姓于倒悬之中！”
江成宇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盛淮安：“大军在外，先锋营自当先行。匪徒首领是谁，来自何方，旗下究竟有多少人，分为多少个营寨，营寨都建在何处，营寨外面有多少燎寨，都应该事先探明，这些，是先锋营的职责所在，先锋营能领用四成粮食，自然该干对得起四成粮食的活儿，江监军！”
江成宇被盛淮安这一波三折的态度搞得有点懵，不知盛淮安什么意思，听到喊自己的名字，他抬头看眼前这个看似孱弱，站都站不起来的大将军，眼神中满是困惑。
盛淮安微微一勾唇角：“明日，先锋营先行开拔，限三日内，赶到孟州，打探匪徒兵力部署，为大军荡平山匪，做好前哨！”
江成宇：“三天！”
他眼中有了火气：“大军五天走了不到一百五十里，剩余一百八十里地，大将军给我们三天时间？”
若是骑兵，一天一夜就到了，可关键，此次朝廷派的都是步兵！
他们这些将领，有马的，都是自己家里带来的，比如宋季唯和杨琦，他们的马都是家里的，不是兵部派的！
他是带了九百精兵，但其中有马的不到二十个人，前几天夜里被桃花山匪徒袭击，跑了五六匹马，伤了几个小头目，如今，有马的头目，只有十三四个！
盛淮安要他带着十几匹马，九百个人，步行三天，赶路一百八十里？
平日里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行军打仗之苦，乃至很少接触民生的江监军，觉得主帅在难为他！
他此时还没想起来，九百人到了赤水河该如何安营扎寨，若是赤水匪徒先行动手，这九百人要如何活命！
盛淮安看着江成宇：“监军的意思，要几天时间？”
江成宇脱口而出：“最少五天！”
他要的不多吧？毕竟大军前五天，才走了一百五十里！
听着江成宇像个傻子一样顺着盛淮安的话往坑里跳，旁边的葛洪微微抬头，张了张嘴。
盛淮安眼神凌厉的扫过葛洪，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葛洪心里一惊，背后冒出微汗，当即紧闭了嘴巴 。
自己什么时候得罪大将军了吗？
怎么大将军这眼神，像是要就地杀了自己？
葛洪没了提醒江成宇的心思，反正他是随行军医，跟着伤兵走，肯定不会和先锋营同行。
算了，江成宇有他爹罩着，自己护着自己的小命就好！
葛洪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低着头装聋作哑。
盛淮安沉声：“那就五天！白翼，送江监军出去，通知下去，先锋营明日开拔，随行五百厢兵协助。其他人在枣庄暂停三天，为大军筹备足够的粮食！”
嗯，大军，一千的大军！
朝廷要他前来送死，真是毫不掩饰！
江成宇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妥！张张嘴却无话可说，五天时间是自己说的，此刻也不好反悔。
他怒气冲冲的转身就走！
葛洪慌乱中作了个揖，跟着江成宇匆匆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微微扭头看看那边角落里，在简易灶台边忙活，时不时抬手擦汗的大将军夫人，心里一声哂笑！
大周律法，主帅出城御敌，女眷子嗣必须留在京都，其实就是人质，盛淮安离京剿匪，偷偷带着夫人，这要是传回京都，可是大罪！
葛洪没想着传信回京都让人弹劾盛淮安，他暗自琢磨，要如何从中捞些好处。
白翼跟出去，通知宋季唯和杨琦，告知他们其中有一队人，明日跟着先锋营一早开拔，五天内赶到赤水河上游，大军到之前，厢兵务必要建造好营地！至于是宋季唯还是杨琦带厢兵跟着先锋营，随江成宇挑。
宋季唯和杨琦，谁都不想跟着先锋营赶路！
开玩笑，到了赤水河，一千多人对战四万人，江监军再怎么厉害，去了不也是送死？
况且，不仅要日夜赶路，到了地方就得修军营建城寨干活，这谁愿意啊？
江成宇还没有想到了赤水河之后会如何，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在五天赶路一百八十里，关键是，还得带着九百人占的二十车粮食！
他的副手江满、江有，是城阳候府里带出来的贴身亲随，听闻主子要先行赶路，江满找到江成宇，匆匆的提醒：枣庄外面，可是还有几千的难民守着呢！先锋营带着粮车离开，难民跟上怎么办？
江成宇不想搭理江满：先锋营先走，是他气势汹汹去找主帅，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挣来的任务！
不过，他也不由的咬牙：难道主帅让先锋营先走，就是为了转移难民们的视线？
白翼要求先锋营的九百人，带着一队厢兵，第二日卯时准时开拔，进入安县县城，期间不得停留，迅速通过城池，赶赴孟州城！
江成宇一肚子的意见，憋得发不出来，没事找事的闹别扭：“不劳白先生费心，明日先锋营卯时造饭，吃饱之后，辰时出发！”
白翼好心开解：“江大人， 今日休养一天，明日是兵丁们精神最足的一天！今日夜里早饭，明日卯时出发，天气凉爽，上半晌能一气儿走三四十里，午间吃干粮，稍歇两刻钟， 下半晌能再走三十里！第一天能走五六十里，接下来四天，每天不过三十里，轻轻松松的就能在五天内赶到赤水河上游。我这可是好意为先锋营的兄弟们着想！”
江成宇倨傲：“行军小事，各营将领自有主张，怎么？这点子小事，也要白先生操心？”
白翼：这是个傻子！
看这天气，辰时出发，不到午时就走不动了！真是憨批！
白翼哼笑一声，拱拱手， 懒得搭理 。
江成宇想带走的一队厢兵，自然是他的好玩伴杨琦那一队。
杨琦一点都不想跟着先锋营！
但是，宋季唯似乎也学聪明了，他追上白翼，主动请缨愿意跟着白先生去下面镇子上筹买粮食。
白翼看看宋季唯，这个人，倒是有点脑子。
遂命宋季唯点了两百健卒，带了十辆空车，立即出发出去筹粮！
杨琦：。。。。宋季唯，变得精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