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记得清楚,前几天冷家的大儿子在院子里踢球跌了一跤,腿上跌出了个口子,夫人骂了几句,然后只是用清水冲冲了事。
淳子又想到:
冷家现在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
那三个男孩都在读德育学校,而唯一的女孩,冷夫人却以“女孩子不需要读书”为由,坚持不送德育学校。
但J市有明文规定,权贵阶层的孩子,不论男女,都不允许就读平民子弟的普通学校。
所以冷家的女孩,两种学校都读不上了,只好待在家里,在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整天在做些什么。
淳子偶尔路过她房间的时候,余光扫一眼,那女孩几乎都是在看书。
但看什么书,她就不知道了。
而且冷夫人很少跟其他的夫人交际,连带着她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同阶层的朋友。
但她们母女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些。
而且,还有一点很诡异:
虽然冷家的女儿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不是冷夫人,而是由别人代孕所生,但她对自己的养母,看上去是真的亲昵,而且信任。
两个人平时形影不离,在冷文燮不在家的时候,还会关起门来热烈讨论一些什么事情,又像母女,又像朋友,这是最理想的亲子相处模式,她们,比亲生母女关系还要密切。
在此之前,淳子常常觉得冷家的女儿有点奇怪。
但就是说不出奇怪在哪里。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她的奇怪之处,正是核战争之前,这世界上任何一个普通女孩的样子。
自由,快乐,有朝气,有想象力,充满蓬勃的希望。
而这些特征,正是现在的女孩子身上所没有的。
现在在德育学校读书的女孩,都被一把名为“德”的大剪刀,修剪成整齐划一的观赏盆栽。
这个世界的荒谬之处就在于:
曾经的正常人,现在变成了异类。
而曾经的被人们认为的不可接受的事物,放在现在则稀松平常。
一瞬间,淳子的思维世界里电光火石。
她好像突然看出了什么,但这个事实,实在是太过于震撼,以至于她很难接受自己的假设。
淳子顾不上料理自己的膝盖,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主意。
冷夫人哪里知道淳子心中的地动山摇,只是看淳子僵在那里不动,便尖酸地讽刺道:
“怎么?爬床爬出优越感了?你这是等着我伺候你涂紫药水,贴创可贴吗?啊?要我伺候你吗?”
淳子不做声,把怀中的紫药水和创可贴放在餐桌上,往冷夫人的方向迈了一步。
这种事还从没有在冷家发生过,因为做这种事的女仆肯定会挨打。
淳子抬起头,双目直视着冷夫人,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来冷家这几年,她竟是第一次看清夫人的脸。
夫人是单眼皮,眼睛大而圆,瞳孔乌黑,像一颗刚刚洗干净的葡萄。
她不算很瘦的身材,个头比淳子稍微低一点点,胜在骨架不大,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匀称。
这么早,她显然还没有化妆,脸上的皮肤却也光洁,发出淡淡的光芒,因为情绪的波动,两条眉毛好看地拧在一起。
深棕色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只是看一看,就觉得很柔软,让人联想到波斯猫身上的长毛。
肩上披着一件米色的羊绒开衫,衬得那头发更显出云一般的光泽。
淳子看不透这端庄美丽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一颗怎样的心灵。
唯有破釜沉舟的一试,才能验证心中的想法。
随着淳子的走近,夫人出声抗议:
“干什么?你发癫了?走那么近,有病啊。”
淳子停住脚步,认真回答:
“夫人,我是发癫了,脑袋没病也不会对你如此忤逆。
所以我决定索性一癫到底,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夫人又后退了一步,朝四周看看,似乎是不想惊扰到家中的其他成员,小声怒斥道:
“你这发癫的女人,看来的确是爬床爬出自信了,竟然敢跟我这样说话,还要问我问题,你出去问问哪家的女仆敢这么做……”
“夫人,我又改主意了。我不仅要问你问题,我还要请你帮忙。”
“你……你……一小时后,先生就醒了,我会对他报告这件事,把你拉出去斩首示众,让大家看看,忤逆的女仆是什么下场。
到时候,J市所有的女仆和夫人都会来欣赏你死前的惨相,你会成为一个反面教材,挂在我们的城墙上示众三天三夜,然后把你扔到核辐射垃圾站里,跟垃圾填埋到一起。难道你不怕吗?”
“斩我一百次也没关系,我的命不重要。重要的是,夫人,你要回答我的问题,并且答应帮我的忙。”
夫人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指着淳子的鼻尖,气得柳眉倒竖:
“你!……那你问吧。反正你死定了,不如我做做好事,完成你死前的愿望。先说好,只许问问题,帮忙免谈!”
淳子笑了笑,她第一次见到夫人情绪如此外露,原来,是奶凶奶凶的。
虽然说着什么“斩首”什么“示众”什么“死定了”,但她的表情完全没有说服力。
她就像一只小奶猫,张嘴呲牙伸爪,用力表演穷凶极恶,但最终发出的则是软弱而奶萌的一声“喵呜~~”
淳子伸手,轻轻握住夫人伸到眼前的手指,朝下按了按,松开,接着双手又抓牢了她的肩膀,并没有用力,但夫人也被她握得动弹不得,怒道:
“真是发癫了!你要问便问,干什么上来动手动脚?早知道你脑袋有病,当初就不该让你来。我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你这个疯子再生出一个小疯子,两个人一起在我家发癫,我可吃不消……”
她不知道,淳子握住她的肩膀,是想牢牢地固定她的目光,她必须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回答这个问题:
“夫人,您是五月花的成员吗?”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仿佛凝固成了胶水的状态,一时间,在两人之间,空气都不流动了。
夫人被淳子固定在眼前,不得看向别处,她的眼睛里,只有她的眼睛。
不知过去了多久。
夫人依旧凝视着淳子,没有挪开视线。她的唇动了动,吐出一个简单的字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