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
三原贡生、豪商孙振生带着儿子秀才孙枝蔚,持帅府亲发开明士绅的名帖,过了咸阳渡,进了西安城。
一路畅通无阻。
这个词在此时并非褒义。
元帅府的边境大兵进了西安府,处处所见都是满目繁华。
而对久居三原的孙振生来说,他看到的到处都是衰败之景。
咸阳那是个什么地方?
西北首屈一指的水陆码头,从咸阳到西安全是浮居客商的铺店,粮食、木板、皮张、官茶,百货俱于各县驮载至此,水路运往山西河南。
往年要想进出西安府,哪有听过畅通无阻的?
身后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遐想,来不及细看,赶忙拉着儿子避至道旁。
长街对面是过去的汧阳郡王府,蒙尘的朱门半掩,能看见衰草遍地的庭院与气势恢宏三间五架的前门楼。
孙振生这才注意到,一行十余骑的帅府精兵正走马巡城。
半扎甲具装的河西马饰以铁面甲,马銮铃伴着踢踏叮叮作响,压迫感扑面而来。
马上骑兵俱服以赤色布面、铁臂缚,仍是马前挂雁翎刀、马后负大弰弓,插十余支三尺长箭的边军打扮,无非是马脖子左右用皮套各插一支异域风格的燧发手铳而已。
不过其布面铁甲大了一圈,从衣缝能看见加了毛皮里子,钵胄的顿项、盔枪,铠甲的衣领、袖口、衣摆,也统统都是毛绒绒的。
看着就非常暖和。
有秀才功名的儿子孙枝蔚才十五岁,待巡城骑兵过去,看着骑兵背影,才冷哼一声道:“趾高气扬!”
“八哥儿不要多言,我家能做之事,已经做净了。”
孙振生既无怕事模样,也没有不服气的神色,只是摇头道:“世事无常,既然来了西安城,就别再想那些了。”
真是世事无常。
孙振生自幼读书,不过没能考取功名,与家族兄弟靠贩卖淮盐成了巨富,在扬州办下不少产业,还捐了个奉议大夫的散官,今年已经五十五岁。
其生子八人,五个都在扬州,跟随叔伯经商,前年因为八儿子孙枝蔚要考童子试,这才带着儿子回到原籍参加考试。
本来挺高兴一事,儿子是个小神童,才十五岁,一考就考了个县学的附学生,有了秀才功名,名躁三原!
这比在扬州赚多少钱,都给老父亲长脸,有面子!
未曾想,赶上刘承宗东征,兵祸乱长安,封锁潼关道,父子俩一下子回不去了。
孙振生面临国难,没袖手旁观,将自家在三原余财尽数变卖,捐资支援团练出兵,就连孙枝蔚也因考取秀才交友甚广,被拉进团练当中。
结果这支军队,头天出兵,第二天下午就被打得屁滚尿流。
好在孙枝蔚没受伤,他压根就没坚持到地主武装跟蒙古骑兵见仗,头天夜里摸黑行军,他就掉沟里摔蒙了。
甚至还是元帅府的莫与京部达兵第二天早上放马发现,给他弄到大营里,一打听是三原的秀才,派了俩人给他送回家的。
莫与京当时也不知道三原组织团练,上午给他送回家,下午蒙古骑兵才撞上地主武装。
仗打得一团糟,不过对孙振生来说,倒是无所谓,左右他就是尽一份心力,散尽家财也无妨,他在三原老家本就没多少产业。
不过心灰意冷,倒是难以避免。
实际上在士绅武装兵败、西安开城之后,孙振生一直都有收拾东西出关,迁居扬州再也不回来的打算。
就连三原县的元帅府伪官冶鼎宣称,要请开明士绅到西安府来商议大事,他都没往自己身上想。
就三原那文风鼎盛、里居官员扎堆、豪商大贾以群计,他孙振生论买卖不是做到最大的,论功名也排不上号,论财产更是都造光了。
他都不觉得这事跟自己有啥关系,只是想着元帅府若真来索要财货,自己家无余财,只能一死了之。
所以心里还挺期盼,王徵、焦源溥等人能在前面顶住压力。
结果偏偏,那年纪轻轻的冶父母不知道咋想的,第一个找上的居然是自己。
而且还特别好说话,一不要他的钱、二不要他的命,只说他是有名望的冠带巨贾,希望将他举荐给帅府中枢,了解陕西商业环境,为帅府商务献计献策。
搞得就还……好像挺正规的。
孙振生一来是不敢拒绝。
二来他是商人。
天下没有任何商人,能拒绝元帅府的商业环境。
元帅府能把任何民间行业变成官办专营,盐商出身的孙振生,当然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没有竞争对手的暴利。
正是这份暴利,钓着他进了西安府城。
孙氏父子将名帖递交至西安府衙,随后被安置到府衙对面的永寿郡王府休息,等待召见。
永寿郡王府跟汧阳郡王府一般模样,都成了无人打理的衰败之地,这边甚至还不如汧阳郡王府,连牌匾都摘了。
但到底是王府,孙氏父子根本不敢闲逛,被安置到厢房后连门都不敢出。
直到下午,羽林郎在庭院呼喊,这才跟着一路跟着进了过去的秦王府。
直到这时候,听羽林郎说大元帅召见,孙振生才知道,冶鼎所谓的举荐给帅府中枢,居然是把他直接举荐给刘承宗。
一行人经过宫外的天地坛,便见数百军汉正在运送石料,显然是在为祭天仪式做准备。
父子二人看着这种情况,皆内心复杂不敢多言,只顾低头赶路。
就听引路的羽林骑叮嘱道:“大帅正在会见两县武生,一会见了大帅不必磕头,只需问声好便是,省得大帅还要搀扶你们。”
这话半真半假,不必叩头是真的,但别人叩头,刘承宗也不可能挨个搀扶,至多说句请起而已。
孙氏父子进了偏殿等候,没过多久,就听见有数人自风雨连廊快步走来。
有人声道:“长安冯朝玉、赵德寿、陈民实武艺不错,还有咸宁张勇,不过弱冠,骑射也很俊。”
“这几个人,看看身家是否清白,没问题就招入羽林营。”
说话间,脚步声已到门外,就见有武士将殿门推开,一嘴边蓄有短须的英武青年在侍从簇拥下,伴着外庭冷气入殿。
此人将猞猁裘袍递与从人,身着压出暗纹的皮曳撒,腰挎雁翎刀,看了父子二人一眼,兀自走到他们身旁,伸出双手在炉旁取暖。
这时他才道:“我是刘承宗,你们是三原来的振生叔和八郎?”
这种自来熟的打招呼方式,让孙振生愣在当场,转瞬恢复神色,倒是将羽林骑的嘱咐忘个一干二净,当即后撤一步,就要拜倒:“正是,草民叩见……”
还没说完,就被刘承宗伸手托住:“不必行此大礼,既然来了,咱们就说正事。”
“我听冶鼎说,孙氏乃扬州盐商,眼下封关,对买卖有多大影响?”
孙振生闻言再度愣住,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刘承宗形容,扬州的家业自有扬州家人管理,三原的家业……也被他支援团练一波送掉的事。
他摇头道:“回大帅,我家在三原经营不多,并无影响。”
陕西盐商是一个庞大的集团,早年在帝国盐业中占据重要一环,但他们并不卖盐。
他们负责的部分,是通过开中法,在三边五镇提供军粮换取盐引,并将盐引卖给盐商。
这也是陕西盐商多于关中塬上的原因,他们第一身份是大地主。
不过随着开中法一度被废,大量皇室贵胄投资盐业,他们依靠身份向盐务官员施压,用一张盐引重复取盐,并且在兑付官盐也凭借身份拥有优先权。
这模糊了官盐和私盐的界限。
这实际上是朝廷为应对财政危机,将盐业向皇亲国戚打包出售,并以信用进行透支。
普通商人无法与拥有特权的同行竞争,纷纷退出,有些人不再沾盐,还有些头铁的则开始贩卖私盐。
这样的贵族专营也很快崩溃,朝廷被迫恢复开中法,并将商贾购买自灶户手中的私盐也纳入其中,名为余盐,与官盐混合捆绑出售。
如此折腾一遭,盐商需要的付款的项目从一种变为三种,开中的钱粮、买余盐的本钱、买余盐后要向官府知府的余盐税。
这笔收入每年能为大明提供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同时也能为边镇解决部分粮食来源问题,只是边商和盐商都虚弱许多。
陕商在此过程中,再度称为盐业的合作者边商,以粮换引,以引换钱。
这是万历之前的情况。
大明一半盐受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管理,这个部门一共有官员六十、胥吏一百,对比其庞大职责,本就运转极为勉强。
而在万历朝,大量官员缺官不补,转运盐使司也无法置身事外,盐业再度崩溃,自然指日可待。
更何况,万历再度给皇亲国戚发下大量盐引,巨量透支之下,盐业再度崩溃,引发天启崇祯年间的边军饥饿。
同时也让边镇盐引不再值钱,一张盐引跌至几分银子,只剩官价的十分之一,还没人来买。
在这种背景下,陕商手握大量盐引无处出售,只能大举南下迁往扬州,自己做盐商。
孙振生就是在那个时候,手握盐引奔赴扬州,攒下了家业。
刘狮子对其‘没有影响’的说法,不置可否,他可知道孙振生当时为资助地主团练,卖了十四间屋子、五十亩地。
这倒不是说孙振生没钱,而是典卖田地资助团练,在声望上更有谈资。
在他理解里,这并非形势所迫,而是孙振生为刚考取秀才的儿子造势。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刘承宗不必把这事拿出来说,只是问道:“你对眼下的陕西盐业,有什么想法?”
孙振生连忙摇头。
他可真一点想法都没有,盐不是别的,历来官营。
在大明,它更为特殊,早年开中法对安稳边境粮价帮了大忙,使边疆粮价一度稳定在一石粮四五钱银子的状态。
而到后来,因为朝廷心不诚,把它当成敛财的工具,一直透支信用,坏了盐法,同样酿成边疆粮市崩溃的恶果,威力巨大。
眼下元帅府在陕西连个盐法都没有,孙振生哪里敢有什么想法,他只道:“草民对陕西盐业并无了解,倒是对茶、皮、煤、纸、木、漆、菌、耳、药诸业均有想法,若大元帅要招商建厂……”
没等他说完,刘承宗就摇头道:“孙老先生,我要的不是商贾,而是精通商业的官员。”
刘承宗说罢,转头看向孙振生,问道:“你说的耳业,是什么东西?”
“哦,就是木耳,与菌类相似,都是秦巴山的特产,商南、汉中等地土人设厂,以花梨、青冈伐木做耳扒架,次年生耳,可利三年,三年之后新蓄之木又可做扒,往年都有客商前去采买,获利甚多。”
孙振生说着这个,脑袋里飞快思索着刘承宗所说,需要精通商业的官员,心中不由大动。
让他不由得对刘承宗道:“大元帅富有青盐,若行食盐开中,则商路自通,盐池与边镇日益繁……”
孙振生越说,声音越小,心里也一阵发凉。
他所熟悉的陕西食盐开中,是建立在三边五镇驻军甚多,而当地粮食产出不足的基础上。
这个大环境的毁灭者就在眼前,他把边兵都拉出来了,哪里还需要食盐开中?
说这话,难道不显得他毫不知晓情势,格外滑稽吗?
却不料刘承宗并未取笑,反而听得很认真,见他停顿,还语气平和地催促道:“接着说。”
孙振生不敢说了,只是摇头道:“大元帅的边镇驻军,似乎并不需要开中支粮。”
“三边五镇是不需要,但漠南漠北需要,即使无需开中,盐引制度也可行。”
刘承宗点头道:“你所言商路自通,日益繁荣,对元帅府非常有用。”
孙振生却面露难色,道:“自边兵闹饷以来,陕西私盐四处生根,只怕重建官盐产业并不容易。”
“走私?呵,呵。”
刘承宗不禁乐了,摆手道:“无妨,这年月没有容易的事,既然你有想法,我便任命你为巡盐御史,官衙在永寿王府隔壁的巡茶察院,再拨些人手,先将盐业调查清楚,诸如各道用盐量与灶户数目、合适的盐引价格之类。”
他估摸着,如果在陕西施行盐引制度,肯定没有过去在河湟官府分配青盐来的利润高,毕竟这是卖盐引,而非卖盐。
但商路畅通,带来的好处也很大。
何况,如今地盘比河湟大了太多,就算单价便宜,官售盐引,估计也能有个二十万两的收入。
要是打击私盐的效率高,这份收入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过些时日,把具体章程拿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