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尉,明天还要继续进攻么?”安腾大尉回到驻地的时候,立刻被下面的士兵给围住了。人人脸上有着关切乃至畏惧。
安腾大尉只能叹口气,却说不出什么来。
对于有威望,但是对士兵一直很好的安腾大尉,部队的士兵们有足够的信赖,也敢说些实话。有士兵用激动的语气说道:“大尉,陆军部不是一直说中国很落后么?说中国人只是人多,不怕死,敢冲锋。现在看明显不是这回事啊!”
安腾大尉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与中国人打过仗,知道工农革命军可不是什么弱旅。这支中国军队装备精良,技战术高超,训练有素。当然,中国人多、不怕死,敢冲锋也不是瞎话而是事实。可是日本陆军部这帮人却巧妙的利用了修辞,避开日本处于弱势的装备、以及技战术不谈,只是谈中国不怕死,敢冲锋,仿佛日军只要更不怕死,更敢冲锋就能在战场上获得胜利一样。
真的上了战场,面对中国来自空中地上的攻击,日本士兵立刻就知道他们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敌人,他们拥有超出日本士兵想象力之外的战争能力。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日本士兵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也有一种强烈的上当受骗的感觉。
安腾大尉很想直说,大家都是被骗上战场的。安腾大尉还很想直说,陆军部关于中国军队都是被驱赶上战场的话也是屁话,工农革命军每次战前都会做详细的动员工作,用实话告诉中国士兵为什么要打这一仗。但是安腾大尉的身份又让他不能这么直说,直说的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只会让士兵情绪波动。
然而日本士兵也不是傻瓜,已经有人低声说道:“我们是不是被骗了?”
这声音不大,却让每一个士兵都沉默下来。安腾大尉见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他想不说话也办不到。大尉大声说道:“诸君,那么我只能要求诸位服从我的命令。但是请诸位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带着大家活着回到故乡去。任何猜测都没有意义,只有活着回去,才有未来可言。所以现在我下达缄口令,凡是与之后的行军战斗有关的事情,一概不许讨论!”
日军倒有这个好处,当长官下达了如此严格的命令之后士兵们也会遵守,更何况是素有威望的安腾大尉。看着散去的士兵,安腾大尉心中不仅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起来。谎言就是谎言,是维持不了太久的。尽管安腾大尉是真心要带着部下活着回到日本,但是他自己对能否做到并无信心。除非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军部上层根本不会下达收兵的命令。
夜晚没有休息的不仅仅是前线心慌意乱的官兵,日本的军部也是灯火通明。中国迅猛的强硬反应超出了日本军部的意料之外。台湾当然不容丢失,失去了台湾之后日本40年前的努力就化为乌有,日本军部不得不采取了强硬对抗的态度。有了短期应对方式,好歹有了对战争的交代。
这场战争到底要怎么打?打到什么地步?长期战略对日本素来是短板,日本当年的长期战略起效的也就是在甲午战争中打败了满清,之后日本的战略遭到了工农革命军的强力反击,之后的日子里日本总要为眼前的事情困扰,再也没有能力进行什么长期战略了。
向中国宣战的选项首先被首相高桥是清给否决了,他原本就反对日本无意义的挑动与中国的矛盾,只是现在主张对中国强硬的主力变成了海军,有西园寺公望在,高桥是清也没办法主动反对海军部。战争一旦开打,就要耗费巨大的资金。日本经济缓慢的恢复,大萧条期间这种恢复的脆弱程度可想而知。如果现在承担起一场全面战争,日本经济将无可避免的崩溃。
海军部里面也算是有不少懂得国际惯例的家伙,他们竟然开始在报纸上嚷嚷,国际上正式宣战之后各国都要对战争国“保持中立”,其中一条就是减少乃至中断与战争国的贸易。中国经济在禁运中会遭到重大损失。见到这种宣传,高桥是清老头子气的脸都有些绿了。日本损失总量可能更小,但是损失比例只会更大。首相高桥是清怀疑这帮人是不是想打仗想疯了?这种想法都能提出来?
不仅高桥是清坚决反对此举,包括财团在内的很多工商业势力同样在反对这样的举动。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了对美国的出口,一旦出口停顿,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海军部与工商业的关系比较莫逆,对于代表企业的议员们的反对,这帮人心理不高兴,却也没办法拒绝。而陆军一贯不待见日本的企业,在朝鲜的时候他们就努力禁止大企业到朝鲜投资。由陆军部亲自组建了死亡矿山搞生产,尽管激起了整个朝鲜的反对,但是陆军部认为自己的失败是管理不严,手段太温和导致的失败。如果当时能够保证所有矿奴逃不出矿山,那么怎么可能被朝鲜人知道有死亡矿山的存在呢?归根结底,还是那帮企业的管理有问题,而不是陆军部的措施有问题。
见到原本有点骨气的海军部遭到资产阶级的反对之后就呈现畏缩不前的姿态,陆军部气的在背后大骂海军部都是些天生的叛徒。
“难道这些人就没想到,失去台湾之后会有什么结果么?”
“皇国七十年的国运就会随着台湾的失守而毁于一旦!”
对海军部的谩骂占了会议前期主要的篇幅,只是这么谩骂也不解决问题。在台湾南下进攻的战役遭到了极大的挫折,电报中连台湾司令部的那些人都非常含蓄的提出了是否暂时选择固守的请求。现在连陆军部的自己人都靠不住了,更是让陆军部没有参加战争的军官们怒火中烧。陆军部就跟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眼瞅着这最后一把看似岌岌可危,就格外的不想输掉这一把。
“让台湾方面全军出击,为了天皇奋战到底!”最后陆军部做了这样的决定。
等陆军部会议结束之后,永田铁山去找冈村宁次。他们两人现在都是大佐,能够知道陆军部里面的情况,却没什么特别的发言权。在海军挑战中国的策略中,这两人都是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可是此时,两人的情绪并不怎么高昂。
“这次动作动的太早!”永田铁山艰难的说道。
冈村宁次微微点头,他们都没想到中国方面会如此迅猛的做出反应。作为聪明人,冈村宁次知道失算了。
“冈村君,你觉得台湾方面能够坚持住么?”永田铁山问道。
冈村宁次微微摇了摇头,无意义的幻想解决不了现实中的事情,冈村宁次不太爱说话,一来是他性格使然,二来是陆军部里面的风气让冈村宁次觉得说话有时候挺痛苦的。
永田铁山与冈村宁次抱有相同的看法,他沉吟了一阵终于问出了心里面的话,“如果这次我们失败了,日本还有机会么?”
冈村宁次慢慢的答道:“如果我们和中国结盟的话,或许还有。”
“什么?”永田铁山惊愕的问道。打败中国,称霸亚洲是日本几十年来的国策。即便是以永田铁山的聪明,也不由自主的将自己的思路放在这个传统国策的思路上,没想到冈村宁次跳出了这个思维。
冈村宁次继续说道,“如果我们日本现在已经兼并了中国,那么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肯定是要试图征服世界。现在中国已经复兴,他们这次对英国与荷兰的态度表明了什么?中国也有征服世界的打算。如果日本一定会失败,那么我们何不在我们还有海军优势的时候与中国合作呢?按照中国的一句老话,他们吃肉,总也能给我们分点汤吧。”
“分点汤?”永田铁山毕竟还是日本人,在日本人的习惯中,失败者就会一无所有。胜利者对失败者可不会有任何的优待。对于冈村宁次的想法,永田铁山一时不能接受。
冈村宁次也没让永田铁山继续无意义的脑补,他说道:“我最近与北一辉谈了好几次。北一辉的看法是,中国希望日本国内发生革命,然后中国和日本会模仿中国与朝鲜的关系达成同盟。一旦远东达成了同盟,我们就拥有世界上可以比肩英美的海军,还有超过英美的陆军。那时候这个远东的同盟就是世界上不可战争的力量。”
“北一辉是要反封建,也就是要彻底摧毁日本现在的所有基础。”永田铁山有点真的激动了,他大声提醒着冈村宁次。
冈村宁次倒也没有这么激动,他依旧慢悠悠的说道:“如果反了封建能让皇国更兴盛,那么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反封建。那么多大名现在都在哪里?不是消灭了那些大名,哪里有皇国的今天?长州藩不在了,可长州派难道不是封建势力?若是能借中国的手把日本这些地方势力给荡平,对皇国也不是什么坏事。”
永田铁山暂时不吭声了,他对地方势力的厌恶无与伦比,若是能够把这些“封建势力”一股脑的拔起,永田铁山自然是欢迎的。同样,永田铁山对民主政治这玩意也是极端的厌恶,对于新兴的所谓资本主义民主更是想彻底歼灭。这种封建社会主义的观念是陆军部里面聪明人的共同态度。对于北一辉提出的观点,永田铁山有多少赞同,就有超乎其上的反对。
冈村宁次有些地方比永田铁山差很多,但是在对战略的考量以及对眼前最大利益的判断上,却是有着超过永田铁山的水平。他看永田铁山已经在被说服的边缘,于是继续劝说道:“永田君,皇国现在还有能力与中国达成妥协,如果畏首畏尾,等到手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再想什么都没用。”
“军部那些人是没办法说服的……”永田铁山的难得的找了一个借口。
冈村宁次认真的答道:“不用管军部的那些人,如果日本这次战败,军部那些人说什么都没有用。中国也不可能直接打进日本来,他们也需要在日本的合作者。在这个时候,谁作为中国在日本的合作者,谁就可以执掌日本的大权。”
永田铁山被冈村宁次给吓住了,听冈村宁次这意思竟然是真的想另起炉灶了。
“我们可以和北一辉多联系一下,看看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态度。那时候再做决定。”冈村宁次答道。
当晚,冈村宁次与永田铁山就一起去见了北一辉。北一辉与冈村宁次谈不上什么交情,但是好歹也算是承过冈村宁次的人情。在东京大地震之后,若没有作为新闻与情报管理负责人的冈村宁次的数次援手,北一辉的下场只怕很不妙。
见冈村宁次与现在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永田铁山来访,北一辉对他们倒是挺客气的。
冈村宁次单刀直入的问道:“北君,这次冒昧前来,我却想问一下北君设计的政治纲领中,军部却是一个什么位置?”
北一辉也没有忽悠这两位,“军队必须由党来指挥!”
工农革命军坚决服从人民党的指挥,这是日本军部很清楚的事情。中国的制度在日本军部眼中并不是不能接受,他们甚至还很羡慕呢。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固然有政治制度的原因,日本陆军与海军之间的纷争同样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两者根本没办法统一在一面旗帜之下。
双方又交谈了一阵,北一辉认真的说道:“两位,我知道军部中很多人羡慕中国党指挥枪的制度,可是人民党的权力来自何方?并不是来自陈克,而是来自中国人民。人民党不是靠军事力量去镇压人民,而是靠军事力量去镇压人民的敌人。明治维新中期的时候有诸多国有企业,这些企业撑起了国家。等到国有企业被财团瓜分一空之后,国家的权力也随之落入了各个财团的手中。我所希望建立的新制度不是军部独裁,也不是天皇独裁,而是一个劳动面前人人平等的制度。未来主导日本的政党,是一个劳动者的政党。”
冈村宁次与永田铁山倒不真的反对北一辉的这种想法,他俩出身都不是上层。对那些天生就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家伙,这两位一来是羡慕,二来是看不起。如果凭能力,这两位认为自己丝毫不在任何人之下。追求平等是人类的一种社会本能,越是有能力的人,越不认为有理由天生就要屈居别人之下。
北一辉近些年结合了中国的革命实践考虑了很多,他详细的向这两位算是“少壮派”的中年军官分析了科学与民主之间的关系,阶级与压迫之间的关系,以及天皇制与天皇独裁之间的关系。冈村宁次与永田铁山总算是弄明白了民主制也不一定就要废除天皇,而且民主制与民粹之间有着极大的区别。理论上的现代民主制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的,同阶级内部的一种利益商讨,是对劳动成果的分配。而不是一群人坐在那里靠投票决定一切事情。现代民主制可是反对绝对平均主义的。弄明白了这些,作为军事专家的永田铁山与冈村宁次对现代民主制有了新的体会,他们觉得这种现代民主制也未必一无是处呢。
谈到此时,天都快亮了。第二天永田铁山与冈村宁次还有公务,两人就起身告辞。送两人到门口的时候,北一辉认真的说道:“两位,我认为不管未来如此,日本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努力埋葬封建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