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从来不哭。 弥赛菈·拜拉席恩虽然小小年纪,但天生就是个公主。她是兰尼斯特家的人,尽管她没这个姓,提利昂提醒自己,她流着兰尼斯特的血液。瑟曦和詹姆的血液。
当她的兄弟们在“海捷号”甲板上向她告别时,她的微笑中有一丝战栗,但这女孩知道如何应对,她的话勇敢而有尊严。到了分别时刻,哭泣的是托曼王子,安慰他的是弥赛菈。
提利昂站在“劳勃国王之锤”号高耸的甲板上,俯视着告别仪式。劳勃国王之锤号是一艘四百桨的巨型战舰,桨手们将她简称为“劳勃之锤”,她是为弥赛菈此行护航的主力。此外,狮星号、烈风号和莱安娜小姐号,也将同行。
夕日的王家舰队中有好些船当年随史坦尼斯公爵攻打龙石岛,再也没有回来,由是海军一直元气不足,而今又要分出一部分,提利昂深感不安,但瑟曦决不允许减少护卫。或许她比我明智。若是公主在抵达阳戟城前被俘,与多恩的联盟就会顷刻间土崩瓦解。到目前为止,道朗·马泰尔只是召集诸侯。一旦弥赛菈平安抵达布拉佛斯,他允诺将军队向隘口移动,由此威胁边疆地的领主,动摇他们的忠诚,并减缓史坦尼斯北进的速度。其实这只是虚张声势。除非多恩本土遭到攻击,否则马泰尔家决不会真正参战,而史坦尼斯当然不会蠢到那种地步。不过或许能刺激他旗下的诸侯做出蠢事,提利昂心想,我该把这种可能列入考量。
他清了清嗓子。“清楚命令了吧,船长?”
“是的,大人。我们沿着海岸行驶,保持陆地在视线范围内,直到抵达蟹爪半岛。从那里,我们横穿狭海,航向布拉佛斯,途中绝不能驶进龙石岛视野之内。”
“若偶遇敌人,该当如何?”
“若对方只有一艘船,我们主动将其赶走或击沉。若对方出动船队,就由烈风号贴紧海捷号保护,其他舰船组织战斗。”
提利昂点点头。就算情况不妙,小巧的海捷号也当能摆脱追逐。她帆大船小,比当前任何一艘战舰都快——至少她的船长如此声称。只要弥赛菈抵达布拉佛斯,想必能确保安全。他派亚历斯·奥克赫特爵士做她的贴身护卫,又请布拉佛斯人护送她前去阳戟城。布拉佛斯是自由贸易城邦里最强大最有势力的一个,史坦尼斯也不能不买它的账。从君临到多恩,经由布拉佛斯虽不是最短路径,却是最安全的……至少他如此期望。
若史坦尼斯得到这次护航的情报,不趁此机会来攻打君临,更待何时。他不禁回望黑水河注入海湾的河口,天边一条绿线,丝毫不见帆影,他方才感到安心。最新情报显示,由于科塔奈·庞洛斯爵士继续以故去的蓝礼之名坚守城池,拜拉席恩舰队依然在围困风息堡。与此同时,提利昂的绞盘塔业已完成了四分之三。此时此刻,人们正将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吊上去,放置就位,无疑正边做边骂,诅咒他让他们在节庆时间工作。随他们骂。再有两个星期,史坦尼斯,我只要你再给我两个星期。半个月后就一切就绪。
提利昂看着外甥女跪在总主教面前,接受祝福,保佑旅途平安。阳光透过水晶冠冕,散射出七彩虹光,照在弥赛菈仰起的脸上。岸边的喧闹使他听不清祷词,只得希望诸神的耳朵比他灵敏。总主教胖得像座房子,比派席尔还会装腔作势,滔滔不绝。够了,老家伙,结束吧,提利昂恼火地想。诸神听够了你的唠叨,还有重要事做,我也是。
好不容易待他絮絮叨叨结束,提利昂便跟劳勃国王之锤号的船长道别。“把我外甥女平安送抵布拉佛斯,回头你就是骑士,”他许诺。
提利昂沿着倾斜的木板走向码头,感觉到四周投来不善的目光。舰身轻轻摇晃,使他蹒跚得比以前更厉害。我打赌他们想笑。只是没人敢,至少没人敢公开嘲笑,但他听到小声的嘀咕,夹在木板绳索的吱嘎声和河流冲刷木桩的声音里。他们不喜欢我,他心想。好吧,这也难怪。我吃得饱,长得丑,而他们正饿着肚子。
波隆护卫他穿过人群,来到姐姐和外甥们身边。瑟曦只当没他这号人,更加热烈地向堂弟展示微笑。他看着她朝蓝赛尔频送秋波,那双眼睛绿得和她白皙脖子上的翡翠项链一般,自己会心地笑了。我知道你的秘密,瑟曦,他心想。姐姐最近常拜访总主教,以求在与史坦尼斯即将来临的斗争中,诸神能够保佑他们……或者说她希望他如此相信。实际上,每当短暂造访贝勒大教堂后,瑟曦便会换上普通的棕色旅行斗篷,溜出去密会某个雇佣骑士,那骑士似乎名叫奥斯蒙·凯特布莱克爵士,他还有两个跟他一丘之貉的弟弟——奥斯尼和奥斯佛利。这一切蓝赛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瑟曦是打算利用凯特布莱克兄弟来收买一群自己的佣兵。
好啊,就让她享受密谋的快·感吧。每当她以为自己胜过他一筹,就会变得比较可爱。凯特布莱克兄弟会讨她喜欢,收她的钱,承诺她一切要求,何乐而不为呢?因为波隆会给出相同的价格,一分不差。这三兄弟外表亲切和蔼,实际却是些无赖,对于行骗远比作战要擅长。瑟曦等于替自己买到三面大鼓;要敲多响有多响,里面却空无一物。提利昂觉得有趣极了。
号角响起,狮星号和莱安娜小姐号驶出堤岸,顺流而下,为海捷号开道。岸边的人群发出几声稀落的欢呼,如空中的流云一般零星。弥赛菈站在甲板上微笑着挥手。亚历斯·奥克赫特爵士站在她身后,他的白袍随风飘动。船长下令松开缆绳,船桨推动海捷号驶入黑水河的急流中,背风张帆——普通的白帆,而非兰尼斯特的深红布料,这是提利昂的坚持。托曼王子啜泣起来。“你哭得像个吃奶的婴儿,”哥哥嘶声对他说,“做王子的不该哭。”
“龙骑士伊蒙王子在奈丽诗公主嫁给他哥哥伊耿那天就哭了,”珊莎·史塔克说,“孪生兄弟伊利克爵士和亚历克爵士在互相给予对方致命一击之后,也双双掉下了眼泪。”
“安静,否则我叫马林爵士给你致命一击,”乔佛里告诉他的未婚妻。提利昂瞥了一眼姐姐,瑟曦正全神贯注地听巴隆·史文说话。她真的盲目到看不清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他疑惑地想。
河面上,烈风号紧随海捷号下桨,顺游滑行。殿后的是劳勃国王之锤号,王家舰队的脊梁……尤其在去年又有不少船只随史坦尼斯去了龙石岛之后,它就愈发显得宝贵。这五艘护航舰由提利昂仔细挑选,依照瓦里斯的情报,刻意回避了那些忠诚堪虞的船长……不过瓦里斯自身的忠诚也值得怀疑,他仍旧有些担忧。我太依赖瓦里斯了,他反思,我需要自己的情报来源。但无论是谁,我都不会信任。信任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再度想起小指头。培提尔·贝里席一去苦桥,音讯全无。这也许没什么意义——又或许事关重大。连瓦里斯也搞不清事实。太监猜想,小指头也许在路上遭遇不测,甚至可能被杀。提利昂对此嗤之以鼻,“小指头是死人,那我就是巨人。”比较现实的可能性是,提利尔家正在刻意推延联姻谈判,以待局势明朗。这招提利昂早已料到。如果我是梅斯·提利尔,大概宁要乔佛里的头挑在枪尖,也不要他那玩意儿插进女儿身体呢。
待小舰队深入海湾,瑟曦便指令回城。波隆牵来提利昂的坐骑,扶他上马。这本是波德瑞克·派恩的任务,但他将波德留在了红堡,在公众场合,有这个瘦长的佣兵侍候,更加令人放心。
狭窄的街道上,两边罗列都城守备队,用长矛挡住人群。杰斯林·拜瓦特爵士当先领路,带着一队黑锁甲金袍子的枪骑兵。在他之后是艾伦·桑塔加爵士和巴隆·史文爵士,高举国王的旗帜,一边是兰尼斯特的怒吼雄狮,一边是拜拉席恩的宝冠雄鹿。
乔佛里国王骑着一匹高大灰马跟在后面,金色卷发上戴着一顶金冠。珊莎·史塔克骑一匹栗色母马,走在他身边,目不斜视,浓密的赤褐色秀发罩着月长石发网,披散在肩。两名御林铁卫在他们两侧保卫,猎狗位于国王右边,曼登·穆尔爵士位于史塔克女孩左边。
接下来是仍在抽泣的托曼,白袍白甲的普列斯顿·格林菲尔爵士跟随着他,然后是瑟曦,由兰赛尔爵士陪伴,负责保护的是马林·特兰爵士和柏洛斯·布劳恩爵士。提利昂跟随着姐姐。在他们后面是坐轿子的总主教和一长串廷臣——霍拉斯·雷德温爵士,坦妲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贾拉巴·梭尔,盖尔斯·罗斯比伯爵及其他人。最后由两列卫兵殿后。
在那排长矛后,肮脏邋遢、不修边幅的民众用恨意的目光阴沉地凝视着骑马的人们。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情景,提利昂想。他已命波隆派出二十个佣兵混进人群,预防有事故发生。或许瑟曦对她的凯特布莱克兄弟也作了类似部署。但提利昂觉得这起不了大作用。假如火势太猛,即使抓把葡萄干撒进锅,布丁依旧会烤焦。
他们穿过渔民广场,沿着烂泥道骑行,然后拐到狭窄弯曲的钩巷,开始攀登伊耿高丘。年轻的国王经过时,有些人高呼“乔佛里万岁!万岁!万岁!”,但保持沉默的人占了百分之九十九。这群兰尼斯特家人穿越着衣衫褴褛、饥饿难耐的人海,面对着一片阴郁压抑的怒潮。在他面前,瑟曦正和蓝赛尔纵声说笑,但他怀疑她的愉悦是装出来的。姐姐不可能忽略周围气氛的诡异不安,只是向来喜欢逞强而已。
刚爬到一半,一名妇女哀嚎着从两名守卫间挤过来,冲到街道中央,将一具死婴高举过头,挡住国王和他的同伴们。尸体肿胀淤青,形状怪异,然而最恐怖的却是这个母亲的眼睛。一开始乔佛里似乎打算驱马将她踩倒,但珊莎·史塔克靠过去跟他说了些什么。于是国王在钱包里摸索,最后将一枚银鹿币朝女人丢去。银币在孩子身上弹开,滚过金袍卫士脚下,落入人群中,立时掀起一阵撕打争夺。可那母亲连眼都没眨一下,骨瘦如柴的手臂似乎很难支撑儿子的尸体,不住颤抖。
“走吧,陛下,”瑟曦朝国王喊,“可怜的东西,我们帮不了她。”
她的话教那母亲听到了。不知怎的,太后的声音摧毁了她仅存的理智。她原本呆滞的脸因厌恶而扭曲。“婊子!”她尖叫,“弑君者的婊子!乱伦!”她指向瑟曦,将死婴像面粉袋一样投过去。“乱伦!乱伦!乱伦!”
提利昂的注意力全在前方,没看见那驼粪是谁扔的,只听珊莎倒抽一口气,乔佛里便咆哮着咒骂开来。他转过头,国王正在擦脸上的棕色污秽,金发上也黏了不少,还有些溅到珊莎腿上。
“谁扔的?”乔佛里尖声喊叫。他把头发往后拢,甩掉一把粪,满脸狂怒。“给我抓出来!”他大喊,“谁把他交出来,悬赏一百金龙!”
“在上面!”人丛中有人喊。国王策马绕了一圈,审视上方的屋顶和阳台。人群在互相指点、推挤、咒骂,咒骂彼此也咒骂国王。
“求求您,陛下,就放过他吧,”珊莎恳求。
国王不理她。“把扔脏东西的人抓出来!”乔佛里命令,“他不给我舔干净,我就要他的脑袋!狗,你去抓!”
桑铎·克里冈听命纵身下马,但他无法穿过血肉构成的重重人墙,更别说上屋顶了。近处的人蠕动推搡着让路,远处的人却想挤近来看热闹。提利昂嗅出灾难的味道。“克里冈!停下!那人早跑了。”
“我要抓他!”乔佛里指向屋顶。“就在上面!狗,砍出一条路,把他带——”
他的话淹没在一阵骚动中,愤怒、恐惧与憎恨构成的响雷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将他们吞没。“杂种!”有人对乔佛里尖叫,“杂种!禽兽!”另一些人朝太后大喊“婊子!”,“乱伦!”,提利昂则受到“怪胎!”和“半人!”的攻击。谩骂中还混杂着一些呼声,如“主持正义!”,“罗柏万岁!罗柏国王万岁!少狼主万岁”,“史坦尼斯万岁!”,甚至“蓝礼万岁!”街道两侧均是人群涌动,挤向矛杆,金袍卫士们拼力维持防线,石块、粪便及各种污物从头顶嗖嗖飞过。“给我们吃的!”一个女人高呼。“面包!”她后面一个男人大叫。“我们要面包,杂种!”一瞬之间,上千个声音一起呼喝。乔佛里国王、罗柏国王、史坦尼斯国王都被放在一旁,只有面包国王统治天下。“面包,”他们不断叫嚷,“面包!面包!”
提利昂一踢马刺,奔到姐姐身边,高喊:“回城堡。快。”瑟曦略一点头,蓝赛尔爵士拔出剑来。队列前端,杰斯林·拜瓦特正大吼着发令,骑兵们旋即挺枪排成楔形队列。国王焦急地骑马兜圈,无数只手越过金袍卫士的防线,朝他抓去。有一只手成功地抓住了腿,但只有一刹那,曼登爵士手起剑落,那只手齐腕而断。“快跑!”提利昂对外甥喊,并狠狠地在他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马后腿人立,仰天嘶鸣,跟随骑兵队,往前冲去,人潮在前面散开。
提利昂紧跟国王的马,闯入这一缝隙,波隆提剑相随。策马飞奔之际,一块凹凸的石头擦着头皮飞过,一颗腐烂的白菜砸到曼登爵士的盾牌上,四散飞溅。在他们左侧,三名金袍卫士被汹涌的人潮挤倒,接着人群踩着躯体,涌向前来。猎狗的马仍在跟随,但主人已不见踪影。提利昂看见艾伦·桑塔加从马鞍上被拽了下来,手中拜拉席恩家的黑金旗帜也被扯掉。巴隆·史文爵士则扔下兰尼斯特的狮子旗,拔出长剑。他左劈右斩的当口,落下的旗帜被人群撕开,千百块褴褛的碎片如暴风中的红叶一般旋转飞舞,顷刻间便归于无形。有个人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乔佛里马前,国王驱马踏过。只听蹄下一声惨叫,提利昂辨不清这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乔佛里脸色苍白,只管向前狂奔,曼登·穆尔爵士伴随在左,犹如一道白影。
突然之间,那个疯狂的世界已被抛在身后,他们“嗒嗒”地穿越城堡前的鹅卵石广场。一列长枪兵守卫着大门。杰斯林爵士正重整枪骑兵,准备再次冲锋,长枪兵队列则向两边分开,放国王一行人通过铁闸门。淡红色的城墙高矗于头顶,其上挤满十字弓手,令人安心。
提利昂不记得自己如何下的马。只见曼登爵士正把颤抖的国王扶下来,瑟曦、托曼和兰赛尔也骑过大门,马林爵士和柏洛斯爵士紧随其后。柏洛斯剑上血迹斑斑,而马林后背的白袍已被撕掉。巴隆·史文爵士的头盔不见了,他的坐骑大汗淋漓,口吐鲜血。霍拉斯·雷德温护着坦妲伯爵夫人回来,可她女儿洛丽丝被撞下马去,没能逃脱,她急得快要发疯。盖尔斯伯爵的脸色比平日更灰白,他结结巴巴地讲述总主教如何从轿子里跌出来,人群一拥而上,而他尖声祈祷。贾拉巴·梭尔似乎看到御林铁卫的普列斯顿·格林菲尔爵士冲回总主教倾覆的轿子边,但他不能肯定。
提利昂隐约意识到有个学士正在询问他是否受伤。他二话不说,推开庭院的人丛,来到外甥面前。他的王冠歪在一边,上面凝结着粪便。“叛徒!”乔佛里正激动地嚷嚷,“把他们的头通通砍掉!我要——”
侏儒朝乔佛里泛红的脸上重重一巴掌,打飞了王冠。接着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扬腿便踢,“你这瞎了眼的大蠢货!”
“他们是叛徒!”乔佛里在地上嘶喊。“他们辱骂我,攻击我!”
“那是因为你放你的狗去对付他们!你以为他们会怎样?乖乖跪下来任猎狗宰割?你这个被宠坏的小屁孩,一点头脑都没有,除了克里冈,天知道还有多少人给你害死,而你居然逃掉了,毫发无伤!你这该死的!”他用力踢他。这感觉真过瘾,他想多踢两下,但乔佛里大声哀嚎,曼登·穆尔爵士便将提利昂拉开,随后波隆将他一把抱住。瑟曦将蓝赛尔丢给巴隆·史文爵士,自己跪倒在儿子身旁。提利昂甩开波隆的手,“还有多少人在外面?”他大吼,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我女儿!”坦妲伯爵夫人哭诉。“求求你们!得有谁去救洛丽丝……”
“普列斯顿爵士没有回来,”柏洛斯·布劳恩爵士汇报,“艾伦·桑塔加也没有。”
“‘保姆’也没回来,”霍拉斯·雷德温爵士说。那是众侍从给小提瑞克·兰尼斯特取的绰号。
提利昂环顾庭院。“史塔克家的女孩呢?”
一时全场静默。最后乔佛里开口:“她一开始骑在我旁边,之后我就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提利昂用麻木的手指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若是珊莎·史塔克有个三长两短,詹姆难逃一死。“曼登爵士,你是她的护卫。”
曼登·穆尔爵士不为所动,“当他们开始围攻猎狗,我首先想到的是国王。”
“正该如此,”瑟曦插嘴。“柏洛斯,马林,回去找那女孩。”
“还有我女儿,”坦妲夫人啜泣道,“求求你们了,爵士们……”
柏洛斯爵士看来并不想离开城堡这安全之地。“陛下,”他告诉太后,“只恐我们身上的白袍会激怒暴民。”
提利昂受够了,“异鬼把你那操他妈的袍子拿去吧!不敢穿就给我脱掉!你这该死的笨蛋……但你得把珊莎找回来,否则我发誓,我要让夏嘎把你的丑脑袋劈成两半,看看里面除了黑呼呼的糨糊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柏洛斯爵士气得脸色紫红,“你说我丑,就你?”他举起那把血淋淋的剑,带着护甲的手紧紧握住。波隆一把将提利昂推到身后。
“住手!”瑟曦厉声喝道。“柏洛斯,你给我遵命行事,否则这身袍子我们就给别人。记住你的誓言——”
“她在那儿!”乔佛里指着大喊。
桑铎·克里冈骑着珊莎的栗色坐骑精神抖擞地一路跑进城门。女孩坐在他身后,双臂紧紧环抱在猎狗前胸。
提利昂朝她大喊:“你有没有受伤,珊莎小姐?”
她头皮中有道深深的伤口,鲜血顺着额头滴下来。“他们……他们扔东西……石头,垃圾,鸡蛋……我一直跟他们说,我没有面包。可有个男人还是想把我拉下来。猎狗杀了他,似乎……他的胳膊……”她瞪大双眼,捂住嘴巴。“他把他胳膊砍了!”
克里冈将她托到地上。他的白袍破破烂烂,沾染污渍,血从左手袖子上一道参差不齐的裂缝中渗出。“小小鸟在流血。来人!谁把她带回笼子治伤啊。”法兰肯学士赶紧上前。“桑塔加死了,”猎狗续道。“四个人将他拖倒,轮流用鹅卵石砸他脑袋。我宰了一个,却救不了艾伦爵士。”
坦妲伯爵夫人走近来,“我女儿——”
“压根儿没见着。”猎狗皱着眉头环顾庭院。“我的马呢?要是那马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找人算账不可!”
“它跟着我们跑了一段,”提利昂说,“但不知后来怎样。”
“火!”城墙上一声尖叫。“大人们,城里失火了!跳蚤窝燃起来了!”
提利昂已经极度疲倦,然而现在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波隆,带足人手,务必确保水车的安全,”诸神保佑,野火!如果有一丁点火星溅上那些……“情非得已的话,可以放弃跳蚤窝,但决不能让火势蔓延到炼金术士公会大厅,明白吗?克里冈,你跟他一起去。”
片刻之间,提利昂在猎狗阴郁的眼睛里似乎瞥到了恐惧。火,他想起来,异鬼抓走我吧,他痛恨火,他尝够了那滋味。但克里冈恐惧的眼神转瞬即逝,被熟悉的阴沉表情所代替。“去就去,”他说,“但不是奉你的命。我要去找马。”
提利昂转向剩下的三名御林铁卫。“你们每人护送一个传令官到城里去宣令,叫民众都回家。待最后一响暮钟敲完,谁还留在街上,格杀勿论。”
“我们职责所在,理当守护国王,”马林爵士乖巧地说。
瑟曦暴跳如雷,“执行我弟弟的命令才是你的职责!”她恶狠狠地叫道,“首相是国王的代言人,胆敢抗命即是反叛!”
柏洛斯和马林互换一个眼色。“我们要穿着白袍去吗,太后陛下?”柏洛斯爵士问。
“光着身子也无所谓!那样倒好,可以提醒暴民你们还是男人。看到你们在街上的表现,只怕大家都忘了!”
提利昂任由姐姐大发雷霆。头阵阵刺痛。他觉得自己闻到了烟味,但大概是神经过于紧张。
两名石鸦部民守着首相塔的门。“去把提魅之子提魅找来。”
“石鸦部的人才不会追着灼人部的人呱呱叫,”一个原住民傲慢地告诉他说。
提利昂竟忘了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那就叫夏嘎。”
“夏嘎在睡觉。”
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大声吼叫的冲动。“把他叫醒。”
“叫醒多夫之子夏嘎可不简单,”那人抱怨。“他的火气可吓人了。”他嘟囔着走开。
夏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伸着懒腰晃悠过来。“半个城市在暴乱,另一半着了火,而夏嘎居然躺着打呼噜,”提利昂说。
“夏嘎不爱喝你们这儿的泥巴水,只好喝淡啤酒和酸葡萄酒,喝了就头痛。”
“我把雪伊安置在钢铁门附近富人区的一个大宅里。我要你立刻去那里保护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确保她的安全,”
大个子笑了,乱蓬蓬的胡子裂开一条缝,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齿。“夏嘎把她接过来。”
“不,只要保她不受伤害就好。告诉她我会尽快赶去看她。或许就在今晚,不然明天一定去。”
然而当夜幕降临时,城里依然一片混乱。虽然根据波隆的汇报,火势已经扑灭,多数游荡的暴民也被驱散,但提利昂心里有数,不管自己多么渴望雪伊双臂的抚慰,今晚哪儿也去不了。
杰斯林·拜瓦特爵士送来遇难者名单时,他正在阴暗的书房中吃冷鸡和烤面包。天色已由黄昏转为黑夜,仆人们进来点亮蜡烛,并为壁炉生火,却被提利昂吼叫着赶走。他的情绪就跟这间屋子一样阴暗,拜瓦特带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
名单首位是总主教,他一边尖叫着乞求诸神大发慈悲,一边被民众撕成了碎片。对饥饿的人们而言,胖得走不动的教士正是最佳目标,提利昂心想。
普列斯顿爵士的尸体一开始被忽略了——因为金袍卫士们找的是白甲骑士,而他被无数人连戳带砍,从头到脚成了红棕色。
艾伦·桑塔加爵士躺在阴沟里,头盔砸扁,脑袋成了一团红泥。
坦妲伯爵夫人的女儿在某家制革店后面把贞操献给了数十个粗俗的男人。金袍卫士们发现她时,她正赤·裸身子在腌肉街上游荡。
提瑞克不见踪影,总主教的水晶冠也下落不明。九个金袍卫士被杀,四十人受伤。至于暴民死了多少,无人关心。
“死活不论,你必须把提瑞克找到,”拜瓦特报告完后,提利昂简略地说。“他还是个孩子。而他父亲是我过世的提盖特叔叔,对我一向很好。”
“我们会找到他,以及总主教的冠冕。”
“让异鬼用总主教的冠冕互相干吧!我才不管。”
“当你任命我为都城守备队的司令官时,曾告诉我你只要真相。”
“我有预感,不管你打算说什么,我都不会喜欢,”提利昂阴郁地说。
“直到今天为止,都城依然在我掌控中,但是大人,我无法担保明天的情况。壶里的水就要煮开锅,盗贼和杀人犯在市内横行,人人自危。此外,该死的瘟疫在臭水湾的贫民区蔓延,铜板和银币都已经搞不到食物。从前只在跳蚤窝暗地流传的叛国言论,而今已在会馆和市场公开宣讲。”
“你要增加人手?”
“现今的手下尚有半数我信不过。史林特当初一口气将守备队扩充了三倍,但不是穿上金袍子就能当守卫的。毋庸置疑,新兵里也有品格高尚的好人,但更多的是暴徒、醉鬼、懦夫和叛徒,多得出乎你的意料。这些家伙训练不足,缺乏纪律,更无忠诚可言——他们只忠于自己那身臭皮囊。一旦发生战争,恐怕顶不住。”
“没这个奢望,”提利昂说。“一旦城墙被突破,我们就完了,这道理打一开始我就明白。”
“此外,我必须指出,我的部下多半是平民出身。从前,他们和今天的这些暴徒一起在街上行走,在酒馆喝酒,甚至在食堂同喝‘褐汤’。不用我提醒,你的太监应该告诉过你,兰尼斯特家在君临不受欢迎。当年伊里斯开城之后,你父亲大人血洗君临的故事,有许多人记忆犹新。大家私下流传,如今诸神降罚,天怒人怨,全因你们家族罄竹难书的罪孽——你哥哥谋杀了伊里斯国王,你父亲屠戮了雷加的孩子们,还有你外甥乔佛里处死艾德·史塔克、日常施行野蛮审判。有人公开怀念劳勃国王当政时期,并且暗示如果让史坦尼斯坐上王座,好日子就会重新到来。这些话,你在食堂,在酒馆,在妓·院,随处可以听到——恕我直言,恐怕在兵营和警卫厅里也一样。
“你想告诉我,他们恨我的家族?”
“是的……导火线一旦点燃,便一发不可收拾。”
“对我呢?”
“去问你的太监。”
“我在问你。”
拜瓦特深陷的眼睛对上侏儒大小不一的双眼,一眨也不眨。“他们最恨的就是你,大人。”
“最恨我?”颠倒黑白!他差点窒息。“要他们享用死尸的是乔佛里,放狗对付他们的也是乔佛里。他们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陛下还是个孩子,街头传言都是奸臣祸国。太后向来不为平民所爱,‘蜘蛛’瓦里斯更不用说……但他们最怨恨的是你,因为在劳勃国王时代——他们口中的黄金时代——你姐姐和太监就已经在这儿了,但你不在。他们指责你让狂妄自大的佣兵和肮脏粗鲁的野蛮人进了城,目无王法,予取予夺,搅得都城乌烟瘴气;他们指责你放逐杰诺斯·史林特,因为嫉恨他的坦率正直;他们指责你将睿智温和的派席尔打进地牢,因为他敢直言进谏。有人甚至说你居心不良,打算攫取铁王座。”
“是是是,除此之外,我还是个丑陋畸形的怪物,千万别忘了。”他握指成拳。“够了!我们都有工作要处理。你下去吧。”
这些年来父亲大人一直瞧不起我,或许他是对的。我尽了全力,却只落得这番下场,提利昂孤独地想。他瞪着吃剩的晚餐,冷冰冰油腻腻的鸡让他反胃,便厌恶地将之推开,大声呼唤波德,派那孩子去找瓦里斯和波隆。瞧瞧吧,我信赖的顾问,一个是太监,一个是佣兵,而我的情人是个妓女。这说明什么呢?
波隆一进门就抱怨光线昏暗,坚持要在壁炉生火。所以当瓦里斯到来时,炉火已经熊熊。“你去哪里了?”提利昂责问。
“替国王办事呢,我亲爱的大人。”
“啊,是的,替国王办事,”提利昂咕哝着。“我外甥连马桶都坐不稳,还坐铁王座!”
瓦里斯耸耸肩,“学徒嘛,总是要学一学。”
“我瞧在烟雾巷里随便抓个学徒来统治都比你家国王称职。”波隆径自坐到桌边,撕下一根鸡翅。
提利昂已经习惯了佣兵的无礼,但今晚却按捺不住。“我允许你替我吃晚餐了吗?”
“反正你也不打算再吃了嘛,”波隆嘴里塞满鸡肉,“全城都在挨饿,糟蹋食物就是犯罪。有酒吗?”
接下来就该让我斟酒了,提利昂闷闷不乐地想。“你太放肆了,”他警告。
“是你太保守啦。”波隆随手将鸡骨头丢到草席上。“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出生的顺序调个个,大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他将手指伸进鸡里,撕下一把胸脯肉。“我指的是那个哭哭啼啼的托曼。看样子,似乎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才像个好国王。”
当提利昂意识到佣兵的暗示,一阵寒意爬上脊梁。假如托曼是国王……
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托曼称王。不,这种方法他连想也不愿想。乔佛里是他的外甥,是瑟曦的儿子,詹姆的儿子。“凭这些话,我就该砍你脑袋,”他告诉波隆,佣兵却哈哈大笑。
“朋友们,”瓦里斯说,“斗嘴无益。我请求两位,将心掏出来,协力办事啊。”
“掏谁的心?”提利昂酸溜溜地说。他想到几个颇有诱·惑力的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