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上离开穷庐,来到澹宁居。他刚到门口,就见八阿哥府上的太监何柱儿也站在那里,便诧异地问:“何柱儿,你来干什么?”
何柱儿连忙上前磕头:“主子爷,奴才何柱儿请主子金安。奴才今天是进宫报信的。八王爷病得厉害,浑身烧得像火炭一样,打昨晚上到如今,一口水都灌不进去。还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叫万岁。八福晋瞧着又心疼、又害怕,打发奴才来禀奏万岁,说怕万一八爷有个好歹,万岁爷就见不着了。”
何柱儿说的这位八福晋,是蒙古科尔沁王的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十分刁悍泼辣。康熙心中很清楚,这次她让何柱儿进宫,分明是借着八阿哥有病,要再一次来试探。便冷冷地说:“既然八阿哥病得厉害,为什么不传太医呢?”
“回主子,太医看了,说是发疟子。”
康熙心中暗暗好笑,哼,发疟子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吗:“何柱儿,回去告诉你们那位八福晋,朕这两天身一子也不好,不能走动。什么时候朕有一精一神了,会去看八阿哥的。你告诉她,既然八阿哥有病,就不必进宫请安了。别的阿哥也让他们少去探望八阿哥,去的人多了对病人没好处。李德全,回头你上太医院去一趟,让他们给八阿哥送点金鸡纳霜丸。”
康熙说完,不等他们答应,一甩手走进了澹宁居。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们,也连忙跟了进去,把何柱儿一个人撂在了大门口。他思前想后,真是又妒忌,又羡慕。唉!都怨自己昏了头,一步走错,想回也回不来了。
康熙预料得果然不错。老八这次借着有病,叫福晋出面去请皇上,确实是为了试探,而且是一箭三雕的试探。怎么,他老八不懂规矩吗?他懂!皇子阿哥,只要是封了称号,开府办差,与皇上的关系就是君臣关系了。臣子害病,只要不是病入膏盲,死到临头,皇上是用不着亲临探视的。老八这是明知故犯。他让福晋出面去请皇上,这就躲开了君臣之礼,而成了家庭事务了。皇上如果动了怜子之情来这里一趟,朝中便马上会传出“皇上亲临探病,八阿哥重新得宠”的消息;康熙要是不上这个当,不来呢,大家就会说:“老皇上刻薄寡恩,亲儿子要死了,请都请不动。”这样的议论,对老八照样有好处,会有更多的人同情他;还有哪,皇上来不来,那是老人家的事,他老八无权一操一纵。可是皇子阿哥、皇亲百官不管谁来,老八都躺在炕上,不厌其烦地诉说对皇上的思念,说那些“皇恩高厚,难以报答”之类的废话。而且说得煞有介事,说得伤感动情,以表示自己的忠心和孝心。这一招三式可真够厉害的。老八这一病,名声更响了,威望也更高了。
二阿哥胤礽私传夹带被皇上严加谴责,众阿哥也因此陪着跪了半天受到训戒的事,八阿哥也早知道了。他暗自庆幸,多亏自己“病”了,躲过了这场是非。看来,这“病”来得是时候。出了乱子我就病,有了喜事病就好,安坐府邸,逍遥自在。你们争得头破血流,我坐收渔翁之利,多美呀!今儿个老八得到消息,说派老十四西征的诏书就要明发了。八阿哥病也好了,一精一神头儿也来了,他起了个早来到花园,一边悠闲地赏花,一边想着心事。在太子胤礽第二次被废之后,他和老三、老四同时被晋升为亲王。可是,除非是见皇上,他很少穿那件明黄饰金的亲王袍服,而总是穿着便装。今天,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衣、黑帽、黑布鞋。这装束,衬着那粉一白的面庞、悠闲的举止,更显得滞洒俊雅、风流调悦,,也透着一副太平天子的雍容华贵。他十分自信。哼!无论你们怎么折腾怎么闹,我老八稳如泰山,岿然不动,这江山落不到别人手里!
就在这时,鄂伦岱来了。这个人,论辈分,是老八的表哥,论身份,却是八爷的旗奴。他原来是皇上跟前的侍卫领班,在那次皇上狩猎时,因为骄横跋扈,被革去侍卫,放到军队里当差。这几年,他被东调西差的,总没个安生地方。十四爷将要率军西征,老八看准机会递了个话,把他从奉天调回来,安排在十四爷帐下做一名副将。所以,他一回京城,就来拜见八爷了:
“八爷,奴才鄂伦岱给您请安了。”
老八连忙上前拦住:“哎呀,鄂兄,你回来了,这几年不见,把我想得好苦啊!快说说,在张玉祥的手下干得还不错吧?”
老八这是用的激将法,是买好呢,可是鄂伦岱哪知道啊!一听这话,他的牢骚就上来了:
“唉,八爷,别提了。您忘了他的事儿了吗?这张玉祥早先不过是皇上身边的御驾亲兵。那年皇上北巡碰上了老虎,他吓得抱头大哭,被皇上当场摘掉了花翎。后来,为了这支花翎,在皇上亲征葛尔丹时,他带着敢死队在乌兰布通血战一场,受了伤,也得了彩头,伤好后做了奉天将军。哼,要我去给他这个汉人做副将,他配吗?要不是八爷您总派人去瞧我,又送吃又送喝的,劝我杀杀一性一*子,等待时机,我早和他闹翻了!”
鄂伦岱一个劲儿地倒苦水。八阿哥却不动声色*地耐心听,直到鄂伦岱发作完了,才微微一笑说:“这些事儿我知道。咱们虽然名分上有别,可从小一块长大。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什么主子、奴才的想法,这你是知道的。不管皇家规矩多严,你还是我的表哥嘛。所以,这次我才设法把你要回来,打算让你在十四爷手下干,你看如何呢?”
鄂伦岱一口就顶回来了:“我不去!干吗这常年在在外、东奔西跑、出生入死、血洒疆场的事儿都搁在我头上?要干,我还进宫当我的侍卫去。不就因为我训斥了张五哥那小子吗,他算什么东西?皇上至于为这点小事儿没完没了地作践我吗?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老八一听这话笑了:“哈哈哈哈,鄂伦岱呀鄂伦岱,你不够聪明,你说的是哪年的话呀?仔细瞧瞧,皇上的侍卫班子还是老模样吗?你在那里当一等侍卫的时候,张五哥只不过是个六等虾。可是,如今他和德楞泰、刘铁成一样都是一等侍卫了。你再补进去,大家肩膀一般高。他管不了你,你管不了他;皇上又待见他不待见你,这日子你受得了吗?再说,上边还压着一个武丹。这个老棺材瓤子除了皇上之外,谁的账都不买,谁他都敢训,你能和他斗吗?相比之下,你跟着十四爷出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冲锋陷阵轮不上你,立功受奖你头一份。在外边,十四爷离不开你,在朝中,有我和九爷、十爷替你说话,要不了几年,就能混上个封疆大吏。老兄,你说说,是上哪儿最好呢?”
一席话,把鄂伦岱说得气消了:“那,那依八爷说,我就应下这差事儿?”
老八心中踏实了:“哎——这就对了。我告诉你,不止是应下。明儿个你就去见皇上,一是说说思念皇上的苦处,二是慷慨请缨,西征定边。往下,你就瞧好吧!不过,我还得交代你几句:十四爷年轻气浮,办事不稳当,你到了前方,一是要保护好十四爷,二是要替他管住军队。那里的弟兄,一大半是咱们正蓝旗的,只有你在那儿盯着我才能放心。明白吗?”
鄂伦岱心里一沉,哦,八爷这是把我放在十四爷那儿当钉子使呢。哎。你们哥俩不是好得穿一条裤还嫌肥吗,到了要紧的关头,为什么要这样提防呢?难道……他不敢往下想了。不管怎么说,他鄂伦岱是八爷的旗奴,不为八爷出力,难道胳膊肘能往外拐吗?想到这儿他说:“八爷,您放心,我心里明白。”
老八拍着他的肩头高兴地说:“对对对,这话说得对,我要的就是你‘心里明白’。”
就在这时,家丁前来通报说,十四爷和九爷、十爷都来了,在前边客厅里等着八爷呢。
几个阿哥正在前厅说话,见老八进来,都连忙起身见礼。老十开口就说:“八哥,前儿我来的时候,你躺在炕上还要死不活的,怎么说好就好了呢?嘿嘿,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八哥,你今儿可真一精一神啊!”
老十四也走上前来说:“八哥,这一向小弟穷忙活,只来看了你两三次,兄弟我着实惦记着您呢。眼看,让小弟出征的圣旨就要颁发了。圣旨一下,我再来走动就不方便了,今儿个特来瞧瞧八哥,也算辞行吧。”
十四爷说的是实情。凡是奉旨出京的皇子、大臣,在圣旨明发之前,想见谁见谁,想去哪儿去哪儿。可是,一旦圣旨颁布,就是皇命在身了,除了见皇上陛辞请训之外,是不能随便串门儿的。怎么,你领了皇命还不行,还要去请示某某人吗?嚯,这罪名谁也担不起!所以,八爷听了这话,宽容地一笑,拉着十四弟走到桌旁坐下说:“十四弟,你忙着,我病着,哪能让你再多一操一心呢?唉,有几个小人,天天盼着我死。可是阎王爷却怎么也不肯收我,这不,我又被从鬼门关撵回来了。哈哈哈哈……哎,十四弟,出征的诏书什么时候发?”
“哦,回八哥,皇上昨晚召见了我,已经把话说明了,要我率军西征。这事儿关乎国体,圣上让礼部拟定细节,筹办授印、阅兵事宜。明天,皇阿玛让四哥替老人家告庙,告奉先殿,然后送我出天安门,就算礼成了。”
老九听他们说得热闹,也凑过来问:“哎,我说十四弟,皇阿玛打算给你个什么名号呢?”
“哦,听说是封我做大将军王。”
老九大呼小叫:“什么,什么?大将军王?嘿,父皇可真会出点子啊!如今,三哥、四哥和八哥都是亲王了。十四弟你这几年里把兵部整治得这么规矩,如今又代父皇统军出征,封个亲王不是顺理成章的吗?而且亲王统领三军,那威风气势也不同一般哪!好嘛,只封个大将军王,这算哪一等,哪一级呢?亏父皇想得出来。”
老十也来凑趣:“九哥说得对。十四弟哪一点不如那个书呆子三哥,又哪一点不如那个刻薄鬼四哥。他们都能当亲王,为什么只封十四弟一个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大将军王?咳,算了,不说这话了。十四弟,皇阿玛昨天召见你,肯定是面授机宜了。能不能给兄弟们透个风,这次西征阿拉布坦,老人家有什么高招啊?”
老十四有点为难了。这次被皇阿玛委以重任,他老十四还是心存感激的。阿哥中谁受到过如此信任呢?在朝局动荡不安的时刻,皇上把几十万大军交给他老十四,把西部边境安宁的大事交给他老十四,说不定,是老人家心中已经有了想法,要试试他老十四的忠心,试试他的才干,将来把江山也交给他呢!现在不封他做亲王,或许是怕他冒尖了会招人妒忌,所以对这一点,他没有牢骚。眼下十哥突然问起父皇内定的讨贼方略,他不能不犹豫了。哪有大将尚未出征就把战略方针泄露出去的道理呢?可是,在这几个铁哥儿们面前,他要是不说,似乎又有点见外。所以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
“按理,按规矩,我不该说。其实,说了也没什么。皇上定了三步棋:一是要我在西宁阅兵、盛陈天兵军威。二嘛,率军进入西藏,赶走阿拉布坦。第三步是命令他称臣进贡。”
老十不屑地一笑:“喊!这算什么高招呀?父皇真是的,这打仗能像麦地里撵兔子一样,站在那里吆喝两声,吓跑算完吗?”
老八从十四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中,从他那似明若暗的谈话中,早已敏一感地觉察到,这位十四弟与以往不同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了。不行,我得拿话镇住你。你小看老三、老四可以,但你不能小瞧了我这个八哥!想到这儿,他沉着冷静地开口了:
“十弟,你的话不对。我以为父皇定的方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老人家要的不是什么杀敌几万、尸横遍野,他要的是安邦定边。当年葛尔丹作乱,父皇三次亲征都没有赶尽杀绝。我们几个皇子无论谁去带兵,能比父皇干得更好吗?再说,葛尔丹是有野心的,他想的是吞并蒙古、西藏、青海,重建成吉思汗的大业。而阿拉布坦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想的也不过是扩大地盘而已。在西域打仗和东边不同。东边是大海,打到海边就算到头了。西域疆域辽阔,你撵得紧了,他到处乱窜,甚至会跑到罗刹国去;等你收兵了,他又杀回来了。所以,‘盛陈兵威,招抚为上’这八个字,就是我对皇阿玛进军方略的解释。十四弟,你要记住八哥的话,你少年气盛,且不可以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了胜仗就穷追猛打。尤其注意,宁可不打,也不能打败仗,万一有个闪失,八哥我就一爱一莫能助了。”
这番话,简直把老十四说呆了。好八哥,真有你的!父皇昨天向我说的也是这番话呀,你怎么和父皇的见识一模一样呢?嗯,八哥果然是高我一筹,也难怪他一心一意要争皇位。如今,我虽然也有了此心,但论心机谋算,论实力威望,都比不上八哥。别看手握重兵,可是却远征千里之外,对八哥我不能不依赖,更不能得罪呀,想到这儿,他诚恳地说:
“八哥教诲,小弟铭刻在心。父皇也是这样的意思。近来我常想,老人家从第二次废掉胤礽以后,心思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临别之前,小弟有几句话要放胆讲给几位哥哥。据我看,皇位的继承人,父皇仍然是属意八哥的。”
老九、老十一齐发问:“十四弟,你说明白点。”
“好。胤礽倒台之后,封了三位亲王。大哥被囚禁不必说了。三哥、四哥晋封亲王。中间隔了老五、老六、老七三个人,把八哥也封为亲王,这是为什么?此其一。十三哥胤祥的文韬武略不比我老十四差,可是,为了一点小错就被拿问,而且一圈就是七年!相比之下,父皇表面上恨八哥,训斥八哥,有时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八哥踢死,可是这一脚却偏偏不踢。父皇对八哥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把八哥封了亲王不说,病了还派太医、赏药物,这又是为什么呢?此其二。还有第三,老人家明知我是八哥的人,又明知我总是故意气他,却先让我掌管兵部和河运,熟悉带兵和筹粮、筹饷的事务,然后又让我率兵出征,也让人费解,所以我想,是不是我们压根儿就错看了皇上,皇上对八哥是不是明压暗保呢?”
老十四这话说得诚挚无私又句句在理。老九、老十听了心里服气。他们暗自盘算着,八哥不放心十四弟,是不是过于小心了。十四弟不错嘛。老八呢,此刻却不这么想:好哇十四弟,你把球踢过来了,是真心呢还是试探呢?哼,我老八上当回数多了,宁可信其一奸一,不能信其忠。我呀,照样给你踢回去:
“十四弟你不要这样说,八哥我听着这话心里就难受。当初张德明说的什么紫气、白气的,早就烟消云散了。这几年,我身一子一直不好,没了早先的锐气。今天在场的除了鄂伦岱我这位表兄之外,只有你和九弟、十弟。我们哥四个知心换命,外边叫我们是‘阿哥党’。多一个人、换一个地方我什么都不会说。可是,今天我要说,这帝王之份,非你十四弟莫属!”老八说完站起身来,朝着老十四就是深深的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