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用一只手护着她们,另一只手伸到兜里想掏些零钱,这种景象使他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内疚。
“阿玉,一个子儿也不要给,要不就别想脱身了。”前面走着的那两位女乘客是车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她们站在那里,张望着,似乎在等人来接,其中年长的少妇提醒着那少女。
“可,可那些孩子看上去病得很厉害。”少女不安地表示着异议。
“你没到过大城市,不晓得他们的花招。”少妇的冷漠让黄历很惊讶,这与火车上的印象简直是判若两人,“说不定都是死孩子,那些爹妈把死掉的婴儿随便乱扔,这些人就捡来抱着讨饭,中午或下午就要发臭了,这事我见得多了。”
少女的身子明显震动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母亲,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黄历从兜里抽了手,这个少妇所说的未必是真实的,即使有,也是非常非常少见的事情。但她所说的那句话是正确的,对一个乞丐可以发善心,面对一群乞丐,只是给自己找麻烦。他当然不怕什么,可珍娘听到抱死孩子乞讨的事情,已经搂住了妞妞,并将她的眼睛捂住,担心她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至于她自己,当然也害怕和厌恶,一只手紧紧抓着黄历的胳膊,便是心理的写照。
黄历带着珍娘和妞妞,象是耳聋一样,目不斜视地穿过乞丐群,走到黄包车前,选了一辆。
“咱们先到荣华街张氏生药铺,珍娘,你和妞妞坐这辆,我拿着箱子坐另一辆。”黄历对珍娘说道。
珍娘脸上露出害怕和迟疑的表情,望着黄历说道:“我们坐一辆车行吗?我有些害怕。”
“先生,坐得人多可是要加些钱的。”车夫很瘦小,但肌肉发达,头上已经夹杂着丝丝白发,这也是黄历选他的理由,看上去比较老成可靠。
黄历默认般地点了点头,三个人爬上黄包车,黄历的箱子就放在脚步的踏板上,珍娘则抱起了妞妞。
车夫抬起了车杠,身子扑在横杠上,吐了一口气,哼了一声,就把车子拉动了。他的两条小腿除了腿皮和绷紧的肌肉牙,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却能稳稳当当地拉着车子快步走着。车子的平衡保持得妙极了,他迈开长满厚茧的两片光脚时,几乎是足不点地,身体也倚着车杠上下起伏。
黄包车颠进了一条路面不平,人头济济的小巷。在两边临时搭起来的帐篷和撑开的大油纸伞的阴影里,蹲坐着剃头匠和卖水果、蔬菜、糖果的小贩。摊子四周围着讨价还价的男女顾客,狂喊乱叫,唾沫横飞。
黄历有种怪异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楚如何怪异,在这个别人眼中活生生的世界里,一切都让他感到莫名的虚幻,好象在梦中一般,令人感到烦乱和沮丧。
因为拥挤,黄包车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而且为了避让对面的独轮车,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车子刚停,一个要饭的老太婆便凑了上来,嘴里念着恭维的话,手里不停地摇晃着一个铁皮盒,里面有几枚铜板啷啷作响。这只象征着绝望和悲惨生活的啷啷作响的小盒子,打破了黄历梦幻的感觉,让他有着一瞬间的失神。他摸出兜里的零钱,扔进了盒子,好象只要他慷慨大方,就能抹去心中不好的情绪一般。
顷刻间,让他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更多的乞丐向黄包车围了过来,女人、孩子、缺胳膊的、破相的、瞎子……。黄历愣住了,注视着开了锅似的纠缠求告的乞丐,听着他们嗡嗡的哀求声,不知如何是好。珍娘低声惊叫,妞妞哭了起来,乞丐们拉拉扯扯的手吓着了她们,她抱着妞妞躲闪着,靠在了黄历身上。
黄包车夫从牙缝里发出嘘嘘的驱赶声,拉动了车子,好象这些乞丐在他的心目中都是无用的渣滓。黄历一边将珍娘和妞妞护住,一边暴躁而冲动地拔开那些伸过来的干枯的鸡爪子似的脏手,喝斥着。车夫迈着小步跑了起来,几个人终于离开了这里。
“别哭了,没事了。”黄历轻声安慰着,拍着妞妞的后背,妞妞的哭声慢慢变成了轻轻的抽泣,珍娘还缩着身子,黄历这才发现衣领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而且一只手正搂着珍娘的肩膀,两个人身体挨得挺紧,这个暧昧的姿势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但又感觉很舒服。
黄历将胳膊上的肌肉放松,力求非常自然地将两只手臂向后平伸,然后弯曲,交叉着抱在脑后。他似乎听见珍娘长出了一口气,不禁偷眼瞟了一下,珍娘的额上也有了汗珠,脸颊红红的,脖子也是红的,或许下面也是——,黄历下意识地停止了这个不道德的想法,正襟危坐,道貌岸然。
荣华街张氏生药铺,是张渊家的产业,是一个很大的中药材中转站。南来北往的药材集中在这里,又分别运往张家的各个小药铺。
下了黄包车,黄历把手搭在额前,遮挡了一下刺眼的阳光,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黄包车夫身上。汗珠在他皱纹横生的脖子上淌了下来,打破补丁、敞开的褂子里外湿透,两条腿也是汗水淋淋。
他给了车夫五角钱,车夫接过来,却没动脚步,黄历又加了五角,车夫草草地弯了下腰,算是鞠躬,然后拉着车子走了。
“走吧。”黄历望向珍娘解释道:“一个朋友介绍我们来这里,找个本地人帮着安置一下。”说着,他自嘲地一笑,“以前的都记不起来了,我现在和你一样,也是头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什么都不太懂,刚才就——”
珍娘抬头看着他,轻声说道:“黄大哥,咱们,咱们回去吧,我实在是很害怕。”
黄历犹豫了一下,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用怕,万事有我呢,适应了就好了。走吧!咱们进去。”
珍娘跟在后面,看着黄历挺得笔直的腰背,这无形中给了她一些勇气,一些慰籍。
烟台名称,源于烟台山。明洪武三十一年,为防倭寇侵扰,当地军民于临海北山上设狼烟墩台,也称“烽火台”。发现敌情后,昼则升烟,夜则举火,为报警信号,故简称烟台。烟台山由此得名,烟台市也因此而得名。
烟台开埠于1858年,中英不平等《天津条约》,把登州辟为通商口岸。1861年,清政府派人督办开辟“登州”等通商口岸事宜,英方勘察代表认为登州“滩薄水浅”,看中烟台芝罘湾这一天然良港,清政府便下令烟台为通商口岸。这是近代山东第一个对外开放口岸,随后,洋学堂、洋行、洋医院、洋宾馆相继在烟台建立,使得烟台的面貌变得与乡村大不相同。
张家生药铺的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儿,见到张渊的信后,对黄历这位二少爷的朋友非常客气,叫来了一个精明的叫阿来的伙计,仔细叮嘱一番。于是,黄历等三人便多了个义务的向导和临时的仆人,并被带到了一所比较高档的旅馆。
“先生,这虽然不是烟台最好的旅馆,但却非常舒适。新近换了老板,刚装修完,照着洋人的旅馆来的。”阿来将箱子轻手轻脚地放下,带着敬意的目光从珍娘身上滴溜溜地滑到黄历身上。
黄历走到落地窗前,将窗帘全部打开,阳光透了进来,迎头撒在他的身上。他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漫不经心地向外望去。下面就是街道,穿棱着汽车、黄包车、独轮车和匆忙来去的行人,许多女人头上都撑着阳伞。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对街低矮的屋顶,水面在阳光下映出光晕,帆船、舢板、轮船在海面上无声无息地缓缓漂过。对岸有一长排低矮的建筑,想必是仓库,高高的起重机临空俯瞰着港口。
“这里是起居室,这后面是浴室,里面有新换的搪瓷浴缸和抽水马桶,一点味都没有,这是叫人的电铃,热水是随叫随到。”一个穿白衣的侍者看似殷勤地向珍娘介绍着,但眼神里却有那么一点看不起,“隔壁那间与这间是一样的,都能看见码头。”
珍娘只知道忙着点头,妞妞则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摆设,感到一切都那么新鲜。
黄历走了回来,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在屋内巡视了一番,感到还算满意。有浴室,有抽水马桶,有电灯,有宽大的铁架床,嗯,这让他感到很熟悉,但多少又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这一路上的疲乏慢慢涌了上来,他指了指箱子,对侍者说道:“拿到隔壁去,两个房间都要热水,我们要放松并休息一下。”
“是喽,先生。”侍者见到黄历,立刻毕恭毕敬起来,拎起箱子,转身而去。
“珍娘,你和妞妞住这间。”黄历对拘束的手脚没处搁的珍娘说道:“呆会儿来了热水,你和妞妞先洗个澡,然后再好好睡一觉儿,晚上吃饭时,我来叫你们。”
见黄历转身就走,珍娘张了张手,嘴唇动了动,有些着急地说道:“黄大哥,你……”
哦,黄历停下脚步,转头交代道:“把门闩好,听清是谁再开门,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就去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