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5日一大早,听到敲门声的金九打开他在上海的住处的房门,就见门外站着四人。两名是警察,一名穿着中国政府官员的制服,最后一位身体结实,站在那名官员身边。金九觉得这人应该是保镖,目光就落回那名官员身上。
官员没有开口,警察明显认识金九,上下打量了金九片刻,就走进屋内查看。等两名警察出来,那名官员才开口说道:“可以进去坐坐么?”
金九此时终于等到了中国官员主动来找他,怎么可能拒绝,连忙邀请众人入内。几人坐定,官员才自我介绍,“我叫韩立夏,此次前来是想询问金先生可否听说朝鲜爆发了起义。”
听到这个问题,金九仔细打量着韩立夏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金九早就做好准备,有什么说什么,便答道:“我也是两天前才知道的。”
说完,金九就等着韩立夏开口。然而韩立夏却拿出笔记本记录起来,让金九心中有些焦虑。韩立夏记录完才问了下一个问题,“请问金先生,最近离开中国返回朝鲜的朝鲜侨民,是有组织的么?”
金九性格比较豪爽,看着韩立夏如同带了面具一样毫无表情的神色,心中有些忍不住了,索性问道:“请问韩先生到底想问什么?”
韩立夏也没有故作深沉,他扬了扬笔记本,“我受命而来,要问的就是笔记本上的问题。我本人没什么要问金先生。”
金九忍受不住心中的冲动,索性大声说道:“韩先生,朝鲜数千年中一直是中国的属国,不过是最近十几年间才落入日本手中,现在中国击败日本,又击败英国。朝鲜百姓无一不期待上国吊民伐罪,击败日本。若是上国肯发兵,我金九虽然人微言轻,却也能在上国收复的朝鲜境内为上国筹集粮草,招募义勇。若是上国有命,在下定然率领义勇冲锋陷阵,百死不辞。”说着,金九眼中已经有了泪花。
上海本地警察很熟悉这些朝鲜流亡者们的激情,尤其是在亚洲国际法庭成立后,朝鲜流亡者组成的流亡政府,每天都到亚洲国际法庭前去请愿,长跪不起更是家常便饭。上海警察们大多是上海本地人,已经熟悉了这些朝鲜人的态度。
中国也刚获得完全的独立没几年,上海警察们倒是很能理解朝鲜流亡者们的心情。也没有为难过他们。而朝鲜流亡者组建的流亡政府也算是识趣,并没有做出过分的事情。
倒是在韩立夏旁边的那位工作人员第一次见到韩国流亡者,被金九那发自肺腑的真诚触动,神色严肃起来。
韩立夏当然不是奉命而来的问话官员,而是外交部亚洲司的一位干部。他能理解金九的情绪,但同情归同情,上头的任务并非是让朝鲜流亡者们急切的闹事,至少现在不要闹事。
从中国的国家利益出发,朝鲜必须获得独立地位。但是朝鲜又是一个筹码,现阶段还没到讨论朝鲜独立的时候。所以韩立夏平静的答道:“若是如此,朝鲜复国者们不该是积攒力量么?现在跑回朝鲜发动起义,难道是认为起义能够成功?还是希望起义后获得中国的响应?”
金九又惊又喜,便试探道:“难道上国愿意帮助朝鲜复国?”
“现阶段,中国已经与英法等国签署了协议,要确保西太平洋地区的稳定。在获得其他国家支持前,我们不能强行改变日本的领土范围。你们现在发动起义,只是徒耗力量。”
金九在上海待了不少年头,而朝鲜流亡政府开在曾经的法租界,也无数次与英法美等国家联系,对于国际政治关系并非全然没有了解。此时也知道必须说实话,便解释起来。
此次起义并非蓄谋已久,而是被迫无奈。日本战败后,经济衰落,便加强了对朝鲜等殖民地区的压榨掠夺。尤其是在原材料方面,加大了在朝鲜北部矿山的开采力度。
日本原本就穷困,工资低,给朝鲜劳工的工资只可能比日本的最低工资更低。现在日本又处于经济危机之中,更给不起工资,便把朝鲜人骗进矿山当矿奴。朝鲜本地人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再没人受骗,日本在朝鲜的矿山主就开始抓人。
这下朝鲜人受不了,加上赋税比之前重了太多,北方一些矿区就要发动起义。从中国回去的那些朝鲜人并非是去煽动,而是回国参加指挥起义。
韩立夏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起身告辞,临走之时又交代金九稍安勿躁。回到办公地,其他几名工作人员也回来了,大家汇总一下,得到的消息都差不多。韩立夏叹息道:“朝鲜人民真苦啊。”
其他同志也有相同的感叹。而韩立夏却继续说道:“我们的工作是调查清楚此事,并且安抚住这些朝鲜人,不要让他们闹事。大家觉得能撑住多久?”
同志们交谈几句,觉得两三个月应该差不多。然而一位同志问道:“我们能管住在中国的朝鲜人,却管不住在朝鲜的朝鲜人。日本压迫的这么激烈,只怕这次会是一场席卷整个朝鲜的起义。那时候该怎么办?”
韩立夏当即答道:“我认为只靠起义,鲜人民靠无法推翻日本在朝鲜统治。大多数中国人民支持北洋政府对抗日本,但是北洋政府成功了么?若是朝鲜没有能力组建一个类似东北政府的稳定后方,也没有统一的纲领与组织,即便日本已经虚弱,也没有胜利的可能。更何况,当年北洋政府虽然没有帮我们,也没有背后拆台。在朝鲜可是有大量支持日本的朝鲜本地人,而日本人看到局面不对,也不会一味的采取高压政策,在不少地方也会进行缓和。分化瓦解下,朝鲜起义者们支撑不住多久。”
这话说得虽然对,却也太冷酷,以至于屋内的气氛压抑起来。韩立夏看同志们情绪低落,只能给大家找到一些轻松的理由,“如果日本国内此时分裂了,局面倒是可能会有所改变。大家就期待日本出事吧。”
这话虽然也是一种乐观的假设,但是韩立夏本人却只是单纯的为了让同志们感觉心情好些。而不是真的认为日本会出事。
然而此时的日本,的确因为朝鲜的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参谋本部次长永田被现任参谋本部长金谷范三请去,金谷范三说道:“现在朝鲜出了些事情,上头想让石原出任驻朝鲜军司令。”
永田听到这话,想都没想,当即表示,“不可!”
金谷范三虽然比永田大了11岁,却是22年才晋升中将,只比永田早了一年。而且金谷范三虽然不能说在陆军中毫无作为,但是与永田的军功完全没办法比。现在出任参谋本部长,完全是按资排辈。所以面对永田的反对,金谷范三也没办法靠‘资历’压迫永田同意。便问道:“永田君为何反对?”
永田坦然答道:“因为这么做本就不对。朝鲜闹事看似声势不小,现在的驻朝鲜军很快就能解决。若是觉得石原君危害皇国,那就把他抓起来明正典刑。用这等掩耳盗铃的手段,只会激发变动!”
金谷范三一时无语。现在对石原极度不满的是上头的一部分人,就连金谷范三对石原都没有特别的恶意。石原在日本军中以及民间的形象口碑相当好,被认为是忠于国家的将领。正如永田所说,现在若是用一些小手段去搞石原,只要消息传出去,就可能引发激烈的变动。
那帮想搞石原的人,在当下的评价极低。石原从来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小羊羔,他此时振臂一呼,是真的有可能要见血。而此时日本的政局真的经受不起这样的折腾。
可金谷范三也没办法。他并非永田与石原这样极具声望与实力的将领,其名声连‘三羽乌’中的冈村都比不上。那帮权贵对付不了石原,却能拿捏他金谷范三。无奈之下,金谷范三不得不向永田求助,“永田君素来计谋百出,你可有什么妙策么?”
永田当即答道:“我愿去陆军大学当校长,就让石原君接任参谋本部次长。这样一来,永田君能安心,那些选择永田君的人也能安心。”
金谷范三一愣,按照日本军中规矩,下一任参谋本部长要先当一段时间的次长,接下来去陆军大学当校长。之后就可以出任参谋本部长。金谷范三自己就是走的这套流程。
可任期总是要有段时间,永田不过当了几个月参谋本部次长,就去陆军大学当校长。这可就打破了习惯。金谷范三不得不生出怀疑,难道永田是想借着此次的机会为自己快速晋升谋取方便?
最终,金谷范三只能向永田表示,“此事暂时不进行,我会向陆军大臣讲述此事。希望阁下能够帮忙。”
永田心中对金谷范三的优柔寡断十分不满,可永田自己毕竟还不是陆军三长官。在日本陆军中,只要不是三长官,就没有最高决策权。永田不得不按捺住不快,起身告辞。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永田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推动自己的晋升。若是继续让这帮家伙们掌握权力,日本只会越来越危险。
然而永田回到办公室没多久,他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永田不想接电话,索性没接。电话铃声想了一阵后终于停歇下来,永田继续专心考虑起应该找谁去运作自己去陆军大学当校长的事。
刚想片刻,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永田皱了皱眉头,还是不想接。然而打电话的人十分执着,第二次没人接,很快又打了第三次。永田终于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冈村一反平日的冷静,虽然声调不高,却能听出他的激动,“永田君,现在有个消息传来,说是要将石原调去做驻朝鲜军!”
永田脑子嗡的一声,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永田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但永田很快冷静下来,他沉着的问道:“冈村君,你知道是谁传播的消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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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村的声音有些迟疑,“我听说,是宫内省的人传出来的。”
永田愣住了,倒不是说这个传言有问题,想把石原撵出东京的人的确有可能通过宫内省来推动此事。但是宫内省那帮老滑头们怎么可能让人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在日本,死非其罪才是常态。作恶的人被抓个正着才是不正常的。
好几个名字在永田心中划过,西园寺公望,现任首相滨口雄幸,连田中义一都是永田的怀疑对象。但是一时间,永田也想不出这些人为何要这么做。就继续问道:“冈村君,你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个消息的?”
“永田君,这才是最奇怪的事情。我的副官从一些尉官那里听到的消息,好像有人在故意散播这个消息!”
永田脑子又嗡的一声,但片刻间他就清醒过来,那些怀疑的对象瞬间就被排除,石原莞尔的名字蹦了出来。以永田对石原的了解,这消息一定是石原散播的。而石原既然能够得到这个消息,就说明石原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以此事为借口动手。
“冈村君,你立刻回来……不,你现在就前往陆军省去,带上你的副官。我现在就与参谋本部长一起前往陆军省。”
冈村宁次本就非常不安,听永田也感觉到了危险,他连忙应道:“是。我马上去。”
放下电话,永田立刻叫来副官,让他联络石原。虽然知道很大可能联络不上,但是永田还是抱着一丝丝的幻想,希望石原还没决定真的鱼死网破。
交代完,永田直奔参谋本部长金谷范三办公室,也不管里面的金谷范三在做什么,直接推门就大步走了进去。金谷范三此时正在打电话,见永田毫无征兆的突然进来,被惊了一下。金谷范三虽然眉头皱起,但是对电话里面的人依旧毕恭毕敬,非常礼貌的对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几句,才结束了通话,
皱着眉头,金谷范三中将不快的问道:“永田君有什么急事?”
永田将得知的消息告诉给金谷范三,就见金谷范三愕然,眉头更紧皱起来,却没有惊惧。原本永田心中对金谷范三相当鄙夷,见金谷范三这般反应,心中的鄙夷竟然消散了。
原本永田觉得石原要搞事,但是搞事的手段还在日本传统的手段范围内。也就是通过危机局面进行施压,先得权力,再利用权力推行石原的政策。现在看,石原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姿态,恰恰是一种误导。让人以为石原要采取这样传统的手段夺取权力。
让永田明白过来的原因是他向金谷范三解释石原要搞事的时候提到了冈村所说的‘下层军官先知道了此事’。视角一换,永田彻底明白了,在整个日本,石原大概是唯一一个见过几乎所有日本陆军中下级军官的中将。石原若是不想搞兵谏,他为什么要先煽动下层军官?
连自己都被骗了,永田觉得金谷范三这种庸才搞不清楚石原的目的,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面对着神色有点变化,好像感觉到一些危险的金谷范三,永田从容说道:“金谷阁下,我已经联络过陆军大臣,现在请随在下一起前往陆军省。具体事情,我们在车里说。”
金谷范三很想拒绝,但是看着永田压迫力十足的视线,他几次想拒绝,却还是站起身,拿起了衣架上的军帽,用装出来的恶狠狠的语气说道:“永田君,请务必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