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看什么电影?”
盛野闻声抬头,看见西媛进来,松了口气,这段时间除了母亲,常来看他的就是西媛了。每次他都以为西媛是来劝他回去工作的,但西媛每次都只是坐坐,陪他聊聊天。
西媛放下水果,走过来瞄了眼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盛野说:“是《绿里奇迹》。”
“谭阵喜欢看这个?”
盛野点头:“嗯,我在他家影院里看到过这张dvd,他收藏了很多汤姆·汉克斯,威尔·史密斯的作品。”
“这你都记得啊?”西媛笑。
“对,”盛野也笑了,有些怀念,“我第一次到他的别墅,把他架子上的影碟都翻了个遍,就想知道他喜欢什么,好投其所好嘛。”
西媛心里酸酸的,在沙发上坐下来,又问:“那这不是重复看吗?”
盛野看向病床上的人,说:“我没看过,他答应过会陪我看的。”说着嘴角翘了翘,“现在让他履行一下诺言。”
西媛也看向谭阵,快两个月了,谭阵消瘦了不少,但骨相的精致摆在那里,依然是英俊的。她又看向盛野,某个人自己也瘦了,不知道他发现了没。
临走的时候,盛野喊住西媛,很真诚地道了声“谢谢。”
谢谢你,西媛姐,我们原本应该是经纪人和艺人的工作关系,你却待我像弟弟。
一入夜病房里就会格外安静,vip病房和普通病房有些距离,听不到什么嘈杂噪音,盛野觉得这样即好也不好,太安静了会显得死寂,他想让谭阵多听一些人间的声响,于是就总是把电脑或是手机开着,放一些好玩的视频给谭阵听,视频里有猫猫狗狗,也有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平凡人的生活,他希望谭阵在什么地方徘徊时,能多惦念一些人间滋味。
晚上九点,他给谭阵擦洗完身体,在视频里吵吵闹闹的笑声中,隐约听见有人敲门,给谭阵盖好被子后他起身去开了门,才看见门外站着谭阵的母亲吴靓。
盛野怔住了,想起来谭阡姐昨天和他说过伯母出院了,顿时手足无措:“对不起伯母,我刚刚在给他擦身体,就关了门,我这就出去。”
吴靓什么也没说,盛野走出去要带上门时她才叫住他。
盛野停下来,心里十分忐忑。
吴靓问:“他昏迷多久了?”
“到今天51天了。”盛野说。
吴靓眼睛眨了一下,点点头,转身独自进了病房。
盛野哪儿也没去,一直守在走廊,一周前空难调查组打捞到了黑匣子,乘客们留下的遗书也送到了家属的手上,不知道伯母是不是已经看过了,他不知道谭阵都写了什么,但知道富山山庄的别墅,谭阵设置的大门密码是伯母的生日,伯母知道吗,如果她知道,她能不能原谅谭阵没有告诉她的那些事呢?
盛野在长椅上枯坐着,不久就有些倦了,但是吴靓没出来,他就一直等着,到最后困得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感到有羽毛轻轻搔着脸颊,睁开眼,他诧异地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驼色大衣。
是一件女士大衣,领口还有一圈驼绒,他认出来这是吴靓穿的大衣,忙坐了起来。
将大衣叠好拿在手上,起身时听到走廊尽头“叮铃”一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吴靓提着一只纸口袋,从电梯里走出来。
两个人看见彼此,都愣了一下。
吴靓走过来,盛野讷讷地将大衣还给她,说谢谢伯母。
他的声音里有那种男孩面对母亲时才会有的隐隐的哭腔,吴靓听出来了。她不动声色打量这个男孩,他的眉眼更像他的母亲,难怪她没能第一眼认出来他是他的儿子。
“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我刚刚已经和谭阵说了。”吴靓说。
夜深了,整栋医院仿佛万籁俱寂,盛野听着这句话,心中依然很忐忑。
吴靓说:“我决定离婚了。”
盛野愣住了,好半天才含糊地问出来:“……为什么?”
吴靓看向病房的方向,说:“他爸爸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你们在一起的,万一……万一他醒过来了,”她说到这里,声音都有些更咽,因为深知希望极其渺茫,“你们在一起,他总需要家人的支持的。”
盛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吴靓低下头,将那袋纸袋放到长椅上,说:“给你的,多吃点儿吧,你也不想他醒过来看见你瘦成这样吧……”
说完她没有抬头,转身慢慢地走了。
谭阡等在车里,看见吴靓低着头走出住院大楼,上车时,她看到母亲的脸颊有风干的泪痕。
她什么也没问,默默发动了车子。
吴靓看着渐渐后退的住院大楼,忽然出声道:“谭阡啊。”
谭阡侧头看她。
吴靓收回望着窗外的视线,说:“你不想相亲,以后就不去了,你喜欢谁都没关系,妈妈只有一个要求,”她说,想起病床上的谭阵,他的头发清爽利落,下巴上没有丁点儿胡茬,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就像只是睡着了,她吸了口气,说,“找个爱你的人,其他都不重要。”
谭阡抿住嘴唇没说话。
吴靓低下头,眼泪又掉下来,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
只有一天,盛野没有陪着谭阵,这天是盛闫峰的忌日。
以前他虽然每年也会去看看父亲,但是今年格外不同,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父亲从天上守护着自己。
将花放在墓碑前,他蹲下来,看着父亲的照片笑了笑:“对不起啊,妈今天值班,只有我这个气人的儿子来了。”他凑近了一点儿去看那张照片,歪着头说,“怎么觉得你看着不太开心啊?”
算了,他心想,你这张臭不开心的脸我也看习惯了,有时候还怪想的呢。他侧身坐到了墓碑旁,这样就不会挡住阳光,靠着墓碑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像在陪父亲晒太阳,阳光把他身上晒热了,也把那块冰冷的墓碑晒得暖暖的,他又想起那间海边小店。
“爸,我怎么都没认出你啊?”他想了想,找到了答案,“一定是你演技太好了。”
墓园宁静,充满安慰。
“爸,想求你件事儿。”盛野转身看着黑色的墓碑,“如果他……我是说谭阵哥,如果他又走到你的店里来,你一定要让他回来,告诉他我还在等他,千万别把小妹卖给他,千万别卖,行吗。”
阳光洒在沉默的墓碑上,风吹得那把菊花簌簌地摇。
***
回到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盛野在住院部楼下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车上下来,错愕万分:“介叔?”
介平安提着东西关上车门,闻声回头,先是一愣,继而冲他一笑。
两个人一起上了电梯,介平安显得有些抱歉,说:“对不起啊,我和剧团在国外巡演,这才回来。”
盛野摇头,说:“我懂。”
他们都是热爱表演的人,他也很开心《梦中我们都是最好的自己》能传播到海外,他知道谭阵也会很开心,即便主演不是他自己。
进了病房,介平安将提着的邮差包放下,看向病床上的谭阵,欣慰地一笑,说:“他状态比我想象中好。”
盛野走到床边,低头对谭阵说:“介导来看你了。”又凑近端详了一下谭阵。
介平安问:“怎么了?”
盛野看了谭阵一会儿说:“他今天状态不怎么好,眉心有点皱。”
介平安看着盛野伸手去抚开谭阵的眉心,都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以前我一直觉得挺对不住你们的,现在……”他顾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让你和他认识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盛野说,回头道,“介叔,真的谢谢你让我演《稳定结构》。”
介平安长叹一口气,走到沙发边,从提包里拿出一块移动硬盘,说:“给你们的。”
盛野纳闷地接过来:“什么啊?”
“你看了就知道了,”介平安说,“我也不知道还能送你们什么。
***
晚上介平安离开后,盛野为谭阵擦洗完身体,做完按摩,插上了那块硬盘,里面是一个1t大的视频文件,他好奇地点开文件,才见那竟然是《稳定结构》的未剪辑版。
谭阵饰演的严飞一出现在镜头里,他就像吃下了一瓶芥末,所有记忆都复苏了,伴着眼底和鼻腔的热辣。
没有后期,没有字幕,没有配乐,安静的病房里,他和谭阵在这头,看着那一头的他们,以另一种身份,在另一个世界,不戴任何光环滤镜地认真生活着。
镜头中的谭阵穿着廉价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绑在脑后,不说话时很沉默,是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的男生,对着孔星河笑时整个人就都柔软了下来,盛野听谭阵笑着唤他“孔星河”,严肃地喊他“孔星河”,生气发怒时沉声喊他“孔星河”,看谭阵的手揉他的头发,抚摸他的后背,随手一扔把外套扔得罩在他头上……那份最初的心动原来依然新鲜地烙印在他身体里。
他边看,边和谭阵说着话:“谭阵哥,现在看还是好心动啊,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我对你有非分之想了?”说完自己笑了。
好似他和谭阵谈过很多场恋爱,《创造爱情》里的白星年是他的第一次心动,《龙虎策》里的宣王是他暗恋了一个学期的对象,而严飞……严飞是他的初恋。
曾经他不知道谭阵对自己的感情,那些仿佛一夜之间降临到自己身上的爱,从何处来?如今知道了,再看这些熟悉的镜头,是那样不同的感受。那些秘密在谭阵的眼睛里昭然若揭。
“我那时在戏里,我以为那只是你在看孔星河,”盛野看着镜头中的严飞,这一段镜头后来被介平安剪辑掉了,也许是因为介平安也看出来,这一个镜头的谭阵不太像严飞,他眼睛里有小小的火苗,盛野看向病床上的谭阵,有些更咽,“你在看我,是吧?”
没有回应。
盛野伸手摸了摸谭阵的耳朵,低声喃道:“是不是发烫了啊?”
未剪辑版里多了很多电影版没有的镜头,没有后期和配乐,谭阵说话的声音是他平日里真实的低沉,他流着汗,一举一动充满力量,凝视的目光里有岩浆,有熔岩,沉默沸腾。盛野觉得谭阵明明还好好的,能下工地,能送外卖,能轻轻一抱就抱起自己,能抱着自己上整整七层楼……
“你抱我的时候,我真怕你抱不动,但你一下把我抱起来了,我就觉得……”眼泪在眼眶打着转,“完了,你是我的超人,我这辈子栽在你手上了。”
四个多钟头的未剪辑版,盛野就这样握着谭阵的左手,一口气看到了午夜,到结局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泪流满面。
他俯下身,把脸埋进谭阵的手里:“快点醒过来,像电影里那样和我说话吧……我真的好想你啊……”
电影结束了,病房里只有他更咽的声音,他双手捉着谭阵的左手,放在自己脸颊上,额头上,假装谭阵还在抚摸他,安慰他,这只手,他上午时才替它修剪过指甲,剪完后便与它十指相扣,开玩笑地拨弄他的手指,说“你动一动,动一动啊”。
眼泪不停地流进谭阵一无所觉的手心,可能是哭的时候身体在颤抖,某一刻他真的感到谭阵的手指抚过他的眉心。
已经有多少个夜晚,他在这样的幻觉中抬起头,看到依然毫无知觉的谭阵,快要被绝望打败,他已经怕到不敢抬头,害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然后感到谭阵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他的脸颊,沿着脸颊往下滑,不是无力地滑落,修长的食指停在他的嘴角。
盛野感到那手指确凿地勾住了他的唇角,很轻的一下,他猛地抬起头——
床头的暖光照着谭阵瘦削了许多的脸,他的睫毛微颤着,目光从无力半垂的眼帘下看着他。
盛野一动不敢动,怕又是梦,又是幻觉。
然后听到谭阵张开嘴,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见:
“你下午去哪儿了……”
椅子向后“咣”的一声倒在地上,盛野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是不是梦?!不要是梦不要是梦不要是梦——”
谭阵努力地抬起手,轻轻放在他脖后,在他耳边呵气一般气若游丝:“不是梦。”
盛野哭着哭着终于笑了,伸手按下了床头的护士铃,不一会儿一名护士推门进来询问,盛野看着她就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护士愣了一秒,看向床上的谭阵,立刻掉头跑去通知值班医生。
盛野听见走廊里传来护士喊话的声音,听到同层楼的病人激动询问的声音,觉得一片死寂的医院活过来了。
***
住院部的花园很大,风景也好,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像个公园,盛野时常觉得商业小区的风景都比不上这儿好。
他终于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早上推着谭阵下楼兜风,谭阵说开车才叫兜风,盛野低头看轮椅,说:“有轮子的啊。”
谭阵就笑,说:“这个冷笑话不太好笑。”
“那你还笑。”
“给你面子啊。”他依然笑着,语气依然温柔。
早上的住院部花园没几个人,盛野推着谭阵走到一株大榕树下,那里有一条长石凳,他停下轮椅,自己走到石凳上坐下,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谭阵哭笑不得:“干什么啊。”
盛野在长凳上猫着背,伸着脖子去抬头看他,说:“看你啊。”
谭阵抬手捏他的下巴:“你不能正常点儿看我吗?”
“我看你躺了那么久,天天同一个视角,换一个视角不行吗?而且这个视角就是你平时站起来时我看你的视角啊,我看这个视角亲切!”
谭阵无奈地沉了口气,双手撑住轮椅,作势要站起来:“那我站起来试试。”
“哎算了算了!”盛野连忙摁住他,“别勉强,你腿还没有力,再养几天。”
谭阵脚还是从轮椅放下了,说:“你过来扶我。”
盛野不敢不从,忙上前扶住谭阵,感到谭阵一站起来整个身体就往他身上倒,那重量扎实得酸爽,起先他还怕自己承受不住,结果居然稳住了,不禁眼睛一亮:“哎?没我想象的重哎!”
谭阵低头看他,笑着没说话。
盛野搀扶着谭阵往前走,看谭阵慢慢地迈每一步,很是惊喜:“你能走了!”
“还是有点软。”谭阵低头看脚下,蹙眉道。
“没关系,慢慢来。”盛野说,“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
两个人靠着彼此,像两只漫步的蜗牛,黏在一起走走停停,盛野望见远处的门诊大楼,不由感慨:“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扶我走的。以前拍戏也是你推着我的轮椅,好奇妙啊,这种感觉。”他抬头看谭阵,“是要让我把以前你为我做过的事都做一遍吗?”
谭阵看着他:“我还为你做过什么?”
盛野想到什么,笑起来,小声说:“给我洗澡。”
谭阵也笑了:“那你今晚就做吧。”
盛野就低头打量起谭阵的身体,捂着鼻子说:“哇,那我得流鼻血吧。”
谭阵笑着把他头发都揉乱了。
走了一会儿,谭阵停了一下,迷眸往远处一条无人的回廊看去,盛野问:“怎么了?”
“好像有人拍照。”
“哪儿?”
谭阵转过来,看着盛野,说:“不知道他们还想拍什么,”他蹙着眉,一副困惑的表情,说,“是这个吗?”
盛野微微睁大眼,阳光洒在他们头顶,谭阵的吻落在他的嘴唇。
这个吻带着几分颤抖,因为谭阵站得还不是很稳,他感到谭阵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借着他的力,来完成这个吻。
盛野果真听见远处传来“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一连串密集的声响,就像机关枪在对他们扫射,好像他们不分开,那枪声就永不会停。
谭阵没有分开,他也没有,他靠近了一些,用力搂住谭阵的腰,帮他站立,他们都想知道,是快门的声音更持久一点,还是吻更持久一些。
清浅的吻,带着微笑,像微风一样和煦,不知过了多久,盛野听见快门声消失了,四周只有鸟儿的啼鸣。
阳光如此美好,他们会一直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