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皇宫里各种灯火璀璨繁冗复杂的宴会,猎苑行宫的庆功宴像是和天然山水融为一体的简约清新。宴席就设于正殿前的广场,临水而坐,眼前是芳草萋萋,远眺乃群山环绕,抬首见夜幕星河。
因为春猎本就是是君臣同场交手的场合,可以更好地锻炼皇室子弟,彰显天威,所以庆功宴不比寻常宫宴这样严肃。到了李煜玄这里,庆功宴更为自在闲适,意在君臣同乐,即便男女分坐,中间也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风隔开,席间可两边往来敬酒叙话。
男眷那边,李煜玄带着几个皇子和重臣把酒言欢,细说猎场上的精彩绝伦。
而女眷这边,穆晏清对着一桌子没见过的肉很好奇,加之各式各样的烹饪方式,唯有让采莲一样样介绍一下,可采莲更没见过,只好求助岳兰。毕竟岳兰今晚闲下来了,秦佩英兴致正好,两边来往,不时过去给李煜玄敬酒,恣意快活。
穆晏清嚼着新鲜烤肉,默默适应着这个陌生的氛围。宫里的宴席规矩太多,她已经习惯了那样暗潮涌动随时要爆热搜的繁华热闹,虚伪但有意思。而今天的庆功宴却一下“和谐”多了,皇后除了过问穆晏清的身体如何,大多就只是低头安静地吃东西,偶尔小女儿李斓瑄跑过来耍,皇后才笑着说几句闲话,似乎已经懒得再这么辛苦去维持这些虚伪。
穆晏清又扫一眼姚既云,见她好像胃口不佳,提起筷子东拎一块西夹一口,基本都没送进嘴里。易桂华则从来都美得毫不费力,在这样自在舒适的场合,一身素雅装扮美得恍若天女。穆晏清看那双水光潋滟般的美丽眼睛,同样在不经意的抬眼和垂眸之间到处打量探索。
穆晏清摇头,心想这样的颜霸安心做自己的顶流就好,怎么就一天天地净想着把别人搞塌房……
顾甯川跟着李璟辞在男眷那边落座,这也是皇帝提了一嘴,全因这几日的围猎下来,这对双人组合出尽风头。
采莲无聊,在充当食物解说的间隙四处张望,花了好一通功夫,才自认为眼尖地认出顾甯川跟着李璟辞坐在哪里。
穆晏清略不屑地说:“就这还需要你找这么久?”
顾甯川那身姿风度,那边一堆人里也就皇帝可以与他一较高下,穆晏清只粗略一眼就知道他在哪。穆晏清不禁好奇,顾甯川被净身多年,如今在永寿宫混得开了,也不像从前那样装柔弱,一身世家公子的气质和了得的身手居然丝毫不减,这得多大的能耐。
当然,穆晏清这么容易找到他,还有个原因是那有能耐的人也常有目光穿过屏风而来。更何况,能跟来猎苑的无一不是老谋深算的重臣,及时把握舆论风向,不断贴过去李璟辞那边说好话敬美酒。
采莲不忿,好不容易收获的成果居然还被看不起,撇着嘴夹起一块鹿肉不情不愿地放到穆晏清的碗里。
这时,穆晏清终于盼来今晚的场景,那边酒过三巡的李煜玄正举着酒杯往这边过来。
时候到了。穆晏清捏着嗓子喊话:“你当心些!这可是二殿下送我的上好料子,弄脏了可怎么办!”
采莲一愣,虽是提前知道有这一出,还是被穆晏清突然的气势惊到,反应过来后才慌慌张张地求饶。
李煜玄本来兴致正高要过来看看几个爱妃,无端被这样的刺耳声音撞进耳朵里,他凝神一看,穆晏清还在那里嫌东嫌西地擦着衣服,嘴上片刻不饶人,还在责骂贴身的宫女。
那一身月白色的料子在夜幕烛光下闪着涟漪般的光华,袖口和胸襟处的翠竹气质盎然。李煜玄认得这件衣服,明明来行宫这么久,都没见穆晏清穿过。
“她怎么来了?”李煜玄方才喝得尽兴,这会儿刚好停下脚步缓缓,忽而觉得少了几分兴致。
卫凌跟在身后,这几日提心吊胆的,一时搞不清这意思是什么。皇上这是……不想看到?还是不明白会看到这位小主?
他半张着嘴巴不知如何作答,回头看向身后跟过来的李璟辞和顾甯川。
李璟辞说:“回父皇,穆娘娘还未痊愈,本是在清瑶阁休息的。可后来觉得这一回得了大家的照顾,该趁此机会表达谢意。”
李煜玄漠然点了点头,只淡淡飘出一句:“还算懂事。”
顾甯川惦记着穆晏清那一身伤,无奈李煜玄不动身过来,李璟辞风头正盛也没动,顾甯川如坐针毡,这会儿可算能过来瞧瞧她,谁知一过来就是这一幕浮夸刻意的表演,心里顿时有种白操心一场的感觉,嘴角压不住笑意。
李煜玄挨着皇后坐下来,几个皇子也随之添了座,李煜玄酒意上来,暖意就跟着翻上来,忽而长舒一口气,好像终于可以放下繁重规矩,只是吃一顿家常便饭。
他捻着酒杯指了指李璟辞,说:“璟辞可是一众小辈里的翘楚,连几个年轻副将都没赶上来。你们多向他学学……”
李璟辞已经被夸了一晚上,此时还是起身谢恩,心里不自在,谦逊道:“父皇谬赞。他们……是让着儿臣罢了,儿臣还缺历练。”
李煜玄脸颊微红,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摆手说:“我朝祖制,围猎岂有谦让一说?你不必谦虚,两个弟弟都得多跟你学点,他们在宫里养尊处优的时日长了,一上马就知道没有真功夫。”
“两位皇弟还小,又有父皇和母妃们亲自教导,来日定比儿臣这点笨功夫好上许多。”
李煜玄的捧杀越来越无所顾忌,穆晏清听得心里暗自着急,这二殿下和小川怎么就没藏好功夫低调点呢?这下好了,满场这么多眼睛都盯着。
三皇子李璟恒由于一无所获,好几次还险些摔马,让人看了笑话,所以从李煜玄那里受了好几天的冷眼和责备,又听李璟辞还在受夸又谦让,心里一阵烦躁,没留心身后的宫女正要端东西上来,他一个抬手就打翻了。
“怎么回事你不长眼睛吗!”话一喊出口,他也自觉失仪,压着心里的暴躁,胡乱一顿擦。
李璟辕知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好,屡屡受挫,赶紧上来帮着擦,却被李璟恒一手甩开,冷冷地说:“不敢劳烦太子殿下。”
李璟辕悻悻地挪回去自己位子上,抬头看见李煜玄的脸更红,看不出来是醉意上来了还是生气,看向穆晏清说:“穆娘娘近日安好?”
穆晏清神采飞扬,还带几分小人得志,起身端庄地行礼谢过,声音几乎铆足了劲,说:“谢殿下关怀。有皇上皇后的关照,宫里什么都不缺,日日都是上好的补品和药物,这点小伤好得快。”
秦佩英说:“皇上有所不知,妹妹日日都数着送来清瑶阁的东西,珍惜得很,生怕磕了碰了。就为这些金贵的东西,我宫里的人日日都打醒十二分精神伺候着。”
李煜玄眼底掠过一抹鄙夷,莫名地有些燥热,说:“那是你安排得好,才不枉朕赏你这番。”
秦佩英如今也懂了说笑就笑,说娇酒娇,心里没有波澜,起身又敬一杯,说:“臣妾许久没有这样纵马酣畅一番,谢皇上。”
“骁嫔妹妹若真要谢皇上,臣妾倒有个主意,既可全了妹妹一番美意,又可全了皇上望子成龙的心意。”易桂华眼含笑意看着李煜玄,那清风明月般的目光把李煜玄看得更醉。
“说来听听。”李煜玄给自己又斟满一杯,兴致好得很。
“皇上不妨跟永寿宫讨个人。”
李煜玄此刻很享受美人卖关子,更觉趣味,正耐心地等她继续说下去。他是舒心了,醉眼朦胧地,却没注意秦佩英和穆晏清都是立即愣住,顾甯川过来女眷这边就坐回到穆晏清的身后,此刻像被钉得得死死地。仿佛几人都有个恐怖的直觉,不敢去想易桂华要怂恿皇帝讨什么。
易桂华起身,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好奇中抬起纤纤玉手,朝永寿宫那几个木头一般的人指了一下,说:“臣妾记得二殿下常来往永寿宫,如今风采卓越,肯定有骁嫔和顾公公的一份功劳。皇上既然如此赞赏二殿下,不妨将顾公公提到身边,做个御前侍卫伺候。如此一来,既赏了永寿宫对二殿下的功劳,臣妾也能讨个方便,让檀儿多去讨教。皇上可不许偏心啊,方才说好的要弟弟们向二殿下学习的。”
李煜玄觉得有意思极了,笑道:“还是爱妃的心思玲珑,想得如此细致。骁嫔,你意下如何?”
他略有醉意的目光摇摆不定,扫过穆晏清和秦佩英,也不知道到底看的谁。顾甯川是李煜玄默许指给穆晏清的人,现在讨人的时候倒是知道找不会说话的秦佩英要。
秦佩英一时接不上话,刚才那点招式都是学回来的,看穆晏清演得多了就信手拈来,可皇帝突然又说笑又下旨一样飘忽不定,她心里没了主意。那拖一会儿吧。这一招还是从穆晏清那里学来的。
“臣妾……臣妾自然是舍不得。可皇上有心赏识,是他的福气,不妨问问顾公公自己。”
谁都不想放人。
易桂华心里满意得很,李煜玄对顾家的心思很复杂,时过境迁到如今,他对顾甯川到底是恨还是欣赏,谁也猜不透。
顾甯川起身跪下,说:“皇上……奴才卑贱之人……”
穆晏清心里一惊:他这个时候立刻出言拒绝,太冲动了……她交手几次早就清楚,这样的人,他若想要什么东西,顺利得手反而没这么惦记,可你越想办法拦着,他就像饥肠辘辘的野兽一样,志在必得,再惹一下他,还会干脆毁掉也不要了。
“能到御前伺候是求之不得的福气。谢皇上隆恩,谢敬贵妃。”
穆晏清僵了一瞬,差点要立即回头问清楚“谁要挟你答应了我还没出手呢”。
在这短暂的沉默里,穆晏清心里有了答案,没有人要挟,顾甯川其实一开始就不该是待在用永寿宫的。
“很好!你……你这武功一点没落下,朕很看好……他们几个跟你学点功夫……”李煜玄尽兴了,猛地一起身没站稳,李璟辕坐得近,连忙伸手扶了一把。
李煜玄伸手拍了拍太子的肩,借着几分醉意暖上来,往日碍于君威不好出口的话,这会儿时机正好。他趁着几个人都在道贺顾甯川的时候,拉着李璟辕站稳了,低声说:“你啊……你很好,朕知道你的本事……可区区几只禽兽都能让你犹豫,以致错失良机,纯良太过终是优柔寡断之患。你来日如何面对朝堂天下的牛鬼蛇神?”
李璟辕欲言又止,把心里的念头压了下去,自知让父亲失望,只能低头应道:“儿臣谨记教诲。”
“皇上为君为父,深谋远虑,臣妾敬您。”皇后听得见皇帝对儿子说的话,端起酒杯。
易桂华见时机合适,起身行礼,说:“皇上,臣妾见如此和乐融融,想求个恩典,望皇上成全喜上加喜。”
李煜玄心情大好,说:“是什么?”
“皇上,檀儿已到了议婚的时候,先前得皇上皇后的允准,臣妾便开始物色,现已有了心仪人选,皇上可……”
“贵妃这主意也想得太早了些吧?”姚既云不留情面地打断。此刻本是气氛正好的时候,众人都很意外,晔妃今夜明明滴酒没沾,怎么人倒是好像不清醒?
易桂华忍着不好发作,只轻声道:“晔妃此话何意?”
“贵妃娘娘的话不合情理,臣妾为着皇上皇后,不得不冒犯。”姚既云神色慵懒,说话间还抬手捂了捂鼻子,似乎是被这里的浓浓酒气呛住了。
穆晏清知道不对劲,姚既云今夜一直安静旁观,其实年后以来的走动也少了,只当她是身子弱,到了开春就在养身子罢了。怎么突然跟换了个人似的,闹的哪出?
李煜玄却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中把目光转向皇后。平日的皇后是会出面平息的,这一次却只是安静看着桌上的佳肴,由着姚既云说。
“贵妃娘娘,你那位四殿下的前头可还有三位殿下,皇上皇后百般疼爱,你这般急着让四殿下成婚,于礼不合啊。”姚既云提着帕子的手缓缓落在小腹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李煜玄,说:“更何况……皇上如今兴许还得多牵挂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