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行战神,他对这样的名号并不感兴趣。
但,战神之名,确实增加了不少将士同日军作战下去的信心,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夏远倒也乐的这个头衔,至于带来什么样的荣耀,那就另谈。
增援部队,溃兵,都在往蕰藻浜赶。
日军投入淞沪会战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三个师团,第十一师团依旧盘踞在罗店,血肉磨坊还没有结束,它仍旧吞噬着每一个到达罗店士兵年轻的生命。
第九师团增援了日军第三师团,对杨行展开进攻。
进攻蕰藻浜的是日军第一零一师团,一零一师团并非是甲级师团,配置远跟不上甲级师团,所以在蕰藻浜的战斗中,日军第一零一师团伤亡惨重。
靠近蕰藻浜,隔着很远就听到了炮弹吞噬大地的声音,脚底下的地面都发出轻微的颤鸣。
增援部队很快就被上边的长官拉着投入战斗,溃兵则还是被一些从战场上打下来的部队收拢,到后方开始修整。
这几日的战斗,夏远身心疲倦,赶路又十分劳累,到了前线,他稍作休整,便投入到了蕰藻浜的战斗之中。
十月,沪上秋风渐冷。
从市区到市郊,中日双方的阵地拉锯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蕰藻浜,是一条横在杨行至大场道路上的一条河,河面并不宽,但确实中日双方争夺的焦点。夏远带着二愣子,趴在一片废墟里一动不动,已经一天的时间,雨水从断裂的房梁上滴落下来,啪嗒啪嗒的落在两人面前。
二愣子用水壶把滴落下来的雨水接住。
夏远取出两盒罐头,丢给二愣子一盒,拆开罐头吃了起来,罐头的口含滑腻咸糊,需要搭配着米饭吃,干吃口感并不是很好。
他们浑身被雨水淋透,体温流失很快,加上体力消耗巨大,需要吃点食物来暖暖身子。
在他们周围的废墟间,横七竖八,一具具尸骸十分扎眼,他们对这一幕早已经见怪不怪,在罗店镇内的尸骸,比眼前的还要多,他们坚守狄泾河东岸的时候,遍地都是骸骨,碎肉和断肢。
看得多了,其实也就习惯了。
这些骸骨都是中国士兵的,遭到日军重炮的轰炸,没有一具骸骨是完整的,每一具骸骨都泡在冰冷的雨水之中。
两人吃着罐头,听着前方的枪炮声交织作一团的曲章,二愣子问:“连长,我们要在这里打日本鬼子吗?”
“我先看看再说。”
日军从北边开始往南边打,他们重新更换了作战方案,不在执拗的进攻罗店,由日军第十一师团继续进攻罗店,第九师团与第三师团进攻杨行,第一零一师团进攻蕰藻浜。
进攻蕰藻浜的日军第一零一师团面临着巨大的压力,毕竟蕰藻浜是中国军队的第二道防线,兵力奇重。
日军选择从北往南打,也不是空穴来风,日军最初的进攻方针就是争夺罗店,进攻嘉定,切断京沪铁路,切断国军的运兵路线和撤退路线。
国军已经洞察了日军的想法,所以在太仓,也就是嘉定北边的太仓方向囤积了部分重兵,一旦日军打下罗店后,进攻嘉定,太仓方向的兵力就能够迅速出动,增援嘉定。
“连长,你看,是我们的人。”
天色暗淡,远处来了一支长龙队伍,沿着废墟向前深入,正在靠近他们这个方向。
这支队伍的兵穿着破烂,头上带着干草编织的草帽,身上穿着斗笠,脚上大都穿着草编织的草鞋,有的人手里没有枪,身后背着砍刀,有的人背的不是枪,而是烧火棍。
这些兵瘦高瘦高的,行军完全没有队形,军服也破破烂烂的,像样的武器都没有,一些兵甚至赤手空拳上了战场。
夏远被这支部队吸引,扫了两眼:“豫地的两个师情况都要比这支部队情况好。”
当初他们抵达嘉定的时候,部队发子弹,一个新兵方才发了十颗子弹,十颗子弹,对与很多地方军而言,已经相当多了,有不少士兵上战场,子弹数量都没有超过五颗。
一字长龙的队伍从他们面前走过,这支部队的装备奇差,豫地用的落后汉阳造,都比他们手中的烧火棍要强。
夏远已经基本猜测出来这支部队来自哪里。
穿着草鞋,带着草帽,身披斗笠,武器装备落后,但耐不住人多,长枪,大刀,烧火棍。
川军。
出川时,三百五十万人。
回川时,仅剩下十三万人。
民族大义上,川人从来没有输过。
“川军呐。”夏远是第一次见到川军,也被这支落后的部队给震惊到了,他们的落后,远比豫地还要落后,豫地的部队好歹还有轻重机枪,新兵发的武器虽然破旧,但好歹还是武器,还有子弹。
川军,放眼望去,这一字长龙的队伍,看不到一挺轻重机枪,有的兵身后背着的是长枪,连枪都没有。
还有一部分背的是猎枪,那玩意儿打的是黑火药,射程只有十多米,杀伤力或许未必有十多米远,也许人站在十米的位置,让你打,都不一定能够打死。
黑火药的杀伤力实在是有限。
抗日战争时期,也有很多手榴弹里填充的是黑火药,威力也就跟大一点的炮仗一样。
“川军,连长,是四川不?”二愣子趴在地上,看着从他们前方经过的部队,“他们的武器装备也太落后了。”
“是啊。”夏远感慨的说,这样一只队伍,到了淞沪会战,要不了多久,就会拼光。
夏远思索了一下,拍了拍二愣子:“走,我们跟上。”
两人跟上这支川军队伍,打算随着他们一同进攻蕰藻浜。
“兄弟,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滴?”有看着两人面生的川军弟兄开口询问。
“豫地,被日本鬼子打散了,你们哪个部队的?”
“川军,二十军,二十六师。”
“打哪里的?”
“前边,叫什么陈,陈家行。”
川军刚出川的时候,实际上不受待见,川军装备差,纪律差,是杂牌军中的杂牌军。
他们的武器落后到什么程度,拥有较好步枪的兵只有那么一点,绝大多数的兵用的都是老套筒,有枪的没子弹,更多的是没枪的,拎着自制的红缨枪,大刀就跑到了战场。
川军能有现在这样的名号,完全是用鲜血、生命、忠诚一步步换来的。
这其中的代表,非二十军莫属。
二十军是抗日战争时期,川军首批出川的部队,装备差到离谱。
堂堂一个军,每个团却只有四门迫击炮,全军一门牵引炮都没有,轻机枪每个连只有两至三挺,有的连基本没有,步兵班连步枪都发不起。
二十军刚刚抵达沪上的时候,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薛岳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一支正规军。
川军,二十军是由杨森带领,他们的任务是反攻蕰藻浜北岸的陈家行和顿悟寺,这两个位置已经被日军占领,国军部队打不进去,加之蕰藻战事开始吃紧,能够用的部队,都已经投入战斗,反攻的部队没有。
川军到来的相当及时,当天抵达淞沪战场,就被上级派发了反击任务。
陈家行、顿悟寺是蕰藻浜战争的最前线,日军的精锐步兵联队就在这一代地区。
薛岳把这支部队派遣上去,并不是说二十军多能打,而是纯把二十军当做消耗日军火力和兵力的肉盾。
和当初豫地走出来,刚抵达淞沪时,新兵营派遣到战场上的道理是一样的。
国军有炮灰,日军也有炮灰。
目前进攻蕰藻浜的日军第一零一师团,实际上就是日军第十三师团这个甲级师团的炮灰。
当天夜晚,迅速抵达蕰藻浜南岸,准备反攻事宜。
夏远从罗店,途径杨行,参与了罗店血战,又打了杨行阻击战,反击战还是第一次,当天晚上便决定跟随着川军反攻陈家行和顿悟寺的日军。
小雨朦朦胧胧的下着。
天空愈发阴沉。
从很远的天际传来了轰隆隆的炮火,点亮了半边天,细细的雨水从天空中厚厚的云层里落下来,砸在二十军的所属部队,披着的斗笠上。
道路两侧的骸骨引起了不少川军士兵的注意,他们静静的看着,小心翼翼的前进着,整个过程,没有人吭声,没有人说话,全部保持着静默前进。
就在他们正前方,日军一个联队的兵力占领着陈家行一线。
“瓜娃子,叫啥子?”
“夏远。”
“好名字哎,从豫地来的?”
“嗯。”
“那你们和日本鬼子打的早,日本鬼子吓人不?”
“不吓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哪里吓人。”
夏远跟几个川军老兵小声的聊着,他们跟在队伍的后方,踩着破碎的瓦砾往前摸索。
川军队伍中,也有一些在路上加入进来,想要跟着川军打仗的溃兵,但数量很少,这些溃兵很多都是抱着深仇大恨来的,没有深仇大恨的溃兵,是不会跟着川军来阵地上的,毕竟川军的武器装备太劣质了,看起来不像是一直正规军。
很多老兵都会优先选择跟随着正规军的部队,这样的部队能打仗,能杀日本鬼子,活下来的可能性也会大上很多。
夜晚,国军不对陈家行发起反攻,引起了日军的警觉,日军派遣了斥候,深入中日双方的接触区域进行探查,这不探查不打紧,一探查,就跟二十军二十六师的先头部队撞上了。
砰砰砰!
双方交上火。
“被发现了!”
“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静谧的队伍一下子出现了骚动,前方传来了激烈的枪声,紧跟着有传令兵的声音传递过来,原本还算有序的队伍缓慢地前进,一下子变得雷厉风行起来,拎着长枪短炮的川军迅速冲向日军阵地。
“快,跟上!”
“别掉队了。”
“瓜娃子,跟在我身后,小日本鬼子的子弹不长眼睛。”
“我看到日本鬼子喽。”
咻!
一发日本鬼子投射的照明弹,照亮了半边天。
只见那满目的废墟间,几千川军弟兄踩着湿漉漉的泥地,在废墟间,野地中,向日本鬼子的阵地冲了过去。
乌压压的一片。
“那是啥子,看起来真漂亮。”
“不晓得。”
哒哒哒。
日本鬼子的机枪响了。
明亮的照明弹渐渐熄灭,映照半边天的明亮光芒暗淡下来,子弹形成长长的火链,收割着川军将士的性命。
夏远看着,那冲在最前方的川军士兵被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点扫射倒在地上,一倒下去就是一片,后方进攻的川军迅速匍匐在地上,他们没有退缩,利用四周的掩体,继续向日本鬼子的阵地发起进攻。
川军将士是真的不怕死,死亡对他们而言,不像是发生咋自己身上。
夏远看到那些川军将士为了爆破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前赴后继,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就有百人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下。
“把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点给拔了。”
“打不上去。”
“瓜娃子,看着点。”
“你不要命了?”
此起彼伏的呼喊,增加了队伍的混乱。
“二愣子,我们上!”
夏远跟随着人群,不断地往前冲,前方的人倒下去,后方的人就冲上去。
拥挤着,混乱着。
他们的脚下,是川军弟兄的尸体,有的刚刚倒下去没多久,尸体还带着温度,但很快尸体就变得冰冷,他们还穿着破旧的军装,脚上穿着草鞋。
有的人甚至连个像样的武器装备都没有,用的是长枪和大刀这样的冷兵器。
他们无畏的精神感染到了夏远。
陈家行,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尤为凶猛,有掷弹筒的炮弹坠落在川军弟兄的队伍里。
毫无疑问,这就像是一场绞肉机,吞噬着川军弟兄的生命。
有步枪的老兵,依托着掩体工事,向日本鬼子的阵地还击,没有步枪的,就用肉盾抵抗日本鬼子的子弹。
他们在地面上匍匐,到了足够位置,突然对日本鬼子的阵地发起猛烈攻击,冲进日本鬼子的前沿阵地,锋利的长枪对着日本鬼子的身体捅了过去。
日本鬼子的反击很快到了,日本人作战厉害,他们看到川军的士兵拿着长枪和砍刀,就在远处对其进行射击,身后有机枪火力压制,这些人根本打不上来。
二十军的伤亡随着时间推移,开始增加。
主攻的二十六师三连,作为开路的先锋,他们无畏的对日军阵地发起进攻,在满是废墟的阵地间穿梭,视线所及,每隔几秒钟,便能够看到一名川军弟兄倒在地上,生死未卜。
“上!”
右侧又传来压抑的低吼,是从侧翼过来的川军,他们沿着破碎的街道,迎面跟日本鬼子的小股部队遭遇上,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日本鬼子率先开了枪,子弹摩擦空气,钻进他们体内。
一些川军弟兄握着砍刀就冲了上去。
这是一场血战,先前的战斗,已经积累了满地骸骨,川军的到来,增加了骸骨的厚度。
川军弟兄悍不畏死,他们和日本鬼子拼杀,用人数抵抗日本鬼子的机枪,坦克和大炮。
到处都是嘶喊声。
夏远早就已经展开行动,日军前沿阵地的机枪火力点是川军的第一道阻碍,给进攻的部队造成了巨大的牺牲,爆破的三连伤亡过半,连长仍旧组织着爆破手,前去爆破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点。
空气中漂浮着一层浓厚的血腥味。
“打不下来!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点两侧还有步兵,硬冲根本打不下来。”
“打不下来也要打,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脉不了就算了,连交给你指挥。”
“别干傻事儿,我去!”
新一轮的爆破开始。
一个班的战士抱着集束手榴弹,趴在地面上匍匐,从高坡流淌下来的雨水,混合着鲜血,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倒在地上的骸骨,靠近日本鬼子阵地。
子弹在他们身旁交织,摩擦空气,惊扰着他们的心神。
二班长是个国字脸汉子,一米七的身高,怕在一堆骸骨中,日本鬼子没有发现他,机枪火力点扫射形成的火链很长,就像是一根鞭子一样。
头顶闪烁着绚烂的照明弹,漂亮的很,却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他静静地等着那玩意儿熄灭。
在熄灭的刹那,整个世界变得暗淡。
趴在地上的他迅速手脚并用的往前爬,没等靠近阵地,就被日本鬼子发现了。
“支那人!”
噗噗!
子弹打了过来,幸运的他趴在了一具尸体后,子弹打在了尸体上,二班长清晰地听到了那子弹没入血肉的声音。
他定定神儿,看了眼头顶的尸骨,腐化严重。
不是川军的尸骨。
下着雨,也这盖不住那一股腐臭。
“谢了兄弟,我会把日本鬼子给弄死的。”
二班长呢喃了一句,继续往前爬。
与他同行的二班川军弟兄越来越少,十几人,死的就剩下三人。
他们是最后的希望。
二班长爬的快,已经靠近日本鬼子的前沿阵地,但死活上不去,他被日本鬼子的步枪手压制了。
下着雨,但周遭一切看的清楚,炮火的火光,和时长点燃的照明弹,为日本鬼子提供了光源,自然就看到了地面上蠕动的人影。
“机枪,快,压制日本鬼子的火力点。”
三连的机枪手抱着轻机枪,跑到一片开阔地,趴在地上,把机枪用架子支起来,瞄准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点和两侧的步兵,扣动扳机,机枪一响,二班长顿然感觉到头顶飞射的子弹压力骤减,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从掩体后一跃而出,也顾不得那么多,冲向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点。
明明只有十多米,却如同几公里。
二班长中弹了,被日本鬼子的步枪击中身体,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后方的三连将士无不捏紧的手,他们的机枪手,在日本鬼子枪口火焰中,看到了倒下去的二班长,眼角欲裂的他扣动扳机,轻机枪爆发出愤怒的嘶吼声。
“重新组织爆破,快!”
三连长捏着拳头,再次命令一个班冲上去。
突然。
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点瞎火了。
所有人愣住。
机枪火力点毫无征兆的瞎火了。
几秒之后,机枪火力点再度喷射出火焰。
似乎刚刚的熄火只是一个错觉。
砰!
从他们身后传来清脆的枪响。
日本鬼子的机枪火力点再次熄火了,所有人为之一振。
“炸了它!”
三连长当即大喊一声,带着人就往前冲,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下轮到日本鬼子慌乱了,他们还不清楚机枪火力点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突然停止的机枪火力,无法压制进攻的川军弟兄,更让他们感到惊恐地是,先前打倒下去的那名支那人竟然站了起来,扑在了机枪火力点上。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立在前沿阵地上的机枪火力点便烟消云散。
刹那间,川军从后方一跃而出,杀声震天,很快便占领了日军前沿阵地。
随着夏远所在方向的日军前沿阵地被川军攻陷,两侧日军也开始纷纷撤离,放弃坚守阵地。
二十军顺利挺近刘家行前沿,接着继续向刘家行中心进攻。
刘家行驻扎了一个联队的日军,抵抗相当顽强,激烈交战三个小时,双方反复争夺两公里阵地,川军最终未能够攻陷刘家行的日军阵地,即便是夏远参与作战,但日军反攻的速度很快,夏远往往犹如一根尖刀插进去,但随后又被两侧的日军包围。
打了几次,未能够突破日军阵地,他一个人的攻坚力量已经相当可怕,奈何攻坚是整个防线的事情,川军武器装备实在是太差了,即便是带着他们打进去,也无法扩大攻坚后的口子范围。
连续作战数次后,夏远便放弃了。
此时,二十军已经同日军打了一个晚上,他们从四川出来,抵达沪上,一刻都没有休息,便马上投入战斗。
身心疲倦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强大的作战能力,夏远对他们相当佩服。
忠诚,英勇,无畏,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