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平分、寒暑平衡,汉历342年,三月二十一,春分至。
赤松郡东偏南的一片嶙峋荒野中,一队二百多人的骑兵,马踏着仍未变绿的稀索枯草,迎面吹拂着仍有些冷飒的春风,寂寞无声地向东行进,骑兵队伍十分严整,一路无声。
为首一员小将皮肤粗糙、虎头虎脑,身材略显肥壮,正手提赤霄奔雷戟,脚踏狼皮靴,眉宇生刀锋,走在前面,眼观六路,一脸决绝。
压在整支队伍最后的中年汉子,肌肉隆起,手持一柄开山大斧,更显生猛,中年汉子时不时左顾右盼,异常警惕,一脸决绝。
骑军中段,有一对少男少女,策马并行。
少女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腰上挂着似笛非笛的短细竹筒,不言不语,俏面之上,一脸决绝。
少年皮肤略黑,眉剑目星,五官中正,灰衫灰袍,头上插着一根细长木簪,一边骑行,一边静默地看着天际,一脸决绝。
纵观整支队伍,行进途中少有欢声笑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决绝之气,似乎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态度,谁也没想过活着回家。
这支队伍,正是刘懿率领的平田军士。
同夏侯流风荒野夜战后,余下的平田军士卒们休整数日,伤员渐愈,全军整装待发。
刘懿率领平田军士仅剩的二百四十多人,准备继续向东行去,东进前,刘懿誓师:想回家的,立即发放钱粮,平田分得的土地仍然作数,不想回家的,想争口气、争个功名的,随我继续东进赴死。
二十七八名已经不知道原来是哪个部分的军士,领着钱粮,含泪拜别了刘懿。
毕竟,活着比什么都强。
而剩下的这些甲士,似乎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荣辱前程,已同平田军融为一体,心中只剩一往无前,生死无悔。
这世间,还有比死了更重要的事,人们常常把这东西叫做,理想信念。
几日前,乔妙卿伤势严重,几乎已经到了魂归西天的一线,应成在返回凌源山脉之前,将武当山小道谢允离别所赠的那粒‘玉炉沉水’,交给了刘懿,并告诫刘懿为乔妙卿揉穴疏通。
乔妙卿服下神药后,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流从后脑风府穴源源透入,刘懿将小娇娘横放在榻上,双手反反复复的轻柔她的四白、地仓、晴明三穴,小娇娘额头如羊脂玉,泛滥清辉,随流光婉转,合了女子的柔美之气。
刘懿也算是有心人,这一揉,便是两天一夜,等到乔妙卿一口浊气吐出,刘懿心中大定,栽在榻边,大睡了一天一宿。
正是应成的仙丹和刘懿的坚持,才有了刚才那位活蹦乱跳、一脸决绝的小娇娘。
......
手中的牌越来越少,刘懿早就自知:若再无外援,自己的豪情壮志和身家性命,怕就要埋在赤松郡的石头里,不见天日了。
平田四个月,刘懿渐渐品透,对于五郡平田一事,天家不会多做干涉,他不愿意将一地之事上升到一州一国之事,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喜欢细火慢炖、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换个说法,当今天子,喜欢谋定而后动。
既然一切都要靠他刘懿自己来做,那么,他便要再找强援。
其实,刘懿在来到赤松郡前的打算,是想先去找赤松郡郡守,然后再南下天池。
而如今,之所以要先东进、再北上赤松郡守府,一为天池在东,路途较近,二是他隐隐对赤松郡郡守产生了一丝怀疑,第三则是东面或许有一些帮手,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当然,东面的人是否会出手相助,还要视情况而定,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一切都得看命。
人纵有通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命运不抒,谋划的再好,也没用。
一路蹄疾步稳,四日之后,辽西郡与赤松郡的界碑,便映入了刘懿和众位将士们的眼前。
刘懿沉视界碑,往日历历在目,想起当年游历到此的东方春生爷孙、死士辰师傅等人,心头瞬间被悲伤覆盖:斯人已逝,上一次站在这里的人,如今仅剩下了自己,真是,可叹世事无常啊!
刘懿眼中的悲伤一闪而逝,此正是同仇敌忾、万众一心之时,他害怕自己的悲伤和阴郁,会动摇军心,最后一泻千里,全军崩溃。
所以,刘懿连一丝丝的伤感都不敢流露,赶忙收拢情绪,凭着去年的记忆,一路摸索,终于找到了沿崖而建的那座小寨,厚龙岗。
刘懿站在寨门前,伫立不语。
这个留下了许多欢乐的小寨子依然破旧,从外表看,与去年别无二致,恰逢正午,院内安静祥和一片,并无鸡犬相鸣,晒干了的鱼干,淡淡地传来咸腥味儿,寨门后仅有的黄土地扩建了几分,已经起好了陇,还没有来得及下种,随刘懿而来的都是农户出身的兵士,见到这无肥无料的黄土,不免心中共鸣,一阵唏嘘此地农民生活之艰辛。
定睛看着厚龙岗寨门之上摇摇欲坠的三个草书大字,刘懿怭怭感叹,“铃箭草终有采完之日,肥饶之土地,方为安乐之实,赤松郡这一点养分都没有的黄土,该如何造福一方呢?看来,老天不赏饭吃哦!”
青丝回见,乔妙卿、王大力、李二牛三人,悄无声息站在了刘懿身侧。
李二牛仔细探查了厚龙岗一番,旋即上前问道,“大哥,你说的就是这里?”
刘懿舔了舔嘴唇,“嗯!去年,我随东方爷爷游历薄州时,曾与这里的人有些渊源。”
李二牛再问,“常言道小国寡民,这般穷乡僻壤,能有什么高手?”
刘懿目光灼灼,“积少成多,积水成江,如果能以一寨之力,撬动赤松郡五山十八寨三十六岗的贫苦百姓们襄助,那可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啊。而且,不要忘了,北拘人天生撼树境。撼树武夫,拳脚一出而有百钧之力,兄弟,你用心想想,咱们的队伍里,如果能有百十来号撼树境界的武夫,那又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
此话一出,王大力笑逐颜开,“那咱还小心个屁了?咱们直接擂响战鼓,调转战马,杀向太昊城,活捉曲州牧,干死江瑞生!”
乔妙卿在侧激动呼应,“好!就这么办!”
还真别说,从军之人,就喜欢这种气冲斗牛的豪情,王大力这么一说,附近的平田军士兵们个个笑逐颜开,一传十十传百,士气竟不自觉攀高了些许。
刘懿紧绷的心,也随着爽朗的笑容,放松了一点,他深呼一口气,笑道,“若能求得帮忙,自是最好。若求不到,咱们也要做好通盘的谋划,以免阴沟里翻船。”
王大力、李二牛、乔妙卿三人,满脸严肃,认真点头。
刘懿侧耳倾听春风歌唱,双目中流露出难以言状的情绪,自言自语道,“我同夏老大也约在了这里,是北上还是北上赴死,就在此一举了。”
随后,刘懿令李二牛、王大力率军士在寨外扎营,自己与小娇娘乔妙卿,轻轻叩开了厚龙岗的大门。
刘懿走到中场,坐在石凳上,情绪有些激动,不由得大声呼叫道,“李大爷、王二爷,懿儿回来啦!”
一左一右的木屋,传来了两声轻响,李大爷和王二爷拄着拐走了出来。
见到刘懿,两个老头儿先是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是刘懿后,甚是激动,两个老头儿不约而同地向刘懿快步走来。
只见王二爷精神饱满,激动地连拐杖都扔了出去,两人围着刘懿,左看看、右看看,王二爷大笑道,“哈哈!大半年未见,小恩公长大了,哎呦呦我看看,这小绒胡子都有了!这可真是,日子不抗混呐!”
“你这老鬼,不会说话就把嘴给我闭上。”李大爷笑着叱喝王二爷一嘴,而后拍了拍刘懿瘦弱而又坚实的肩膀,赞道,“这叫成熟!”
王二爷兴奋之至,老脸通红,指着乔妙卿道,“哈哈!对,成熟,连媳妇都有了,岂不是熟透了!哈哈!哈哈哈!”
李大爷和王二爷一唱一和,道,“我说小恩公呀!你此番前来,不会是请老头子我喝喜酒的吧?啊?哈哈哈!”
这话说的刘懿和乔妙卿不约而同涨红了脸。
王二爷笑嘻嘻地叫李大爷煮茶,自己则搂着刘懿肩膀,陪刘懿和乔妙卿围坐在了中场的石凳上。
茶起,话开张,刘懿向两位老者倾诉着一年来的遭遇,说道凌源水患和东方爷爷身死之事,李大爷和王二爷悲伤不已。
刘懿同两人安抚寒暄了一阵,便看了看四周的场景,好奇问道,“两位爷爷,寨子里的人,都去哪了?”
说到这里,李大爷、王二爷不约而同地哈哈一笑,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眼神。
李大爷拉起了刘懿,“走,小恩公,带你去个好地方!”
王二爷亦笑意盈盈,“小恩公,走,让你瞧瞧我们现在的好日子!”
刘懿忽然一怔,心中油然生出懊悔之情。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为了顺利平田五郡,居然要拉上这些淳朴的百姓下水,这些百姓,一无战阵之能,二无兵甲保障,此行随他而去,与其说是助涨实力,倒不如说是去做战场炮灰来的贴切。
父亲啊,都说官虽至尊,决不可以人之生命,佐己之喜怒。官虽至卑,决不可以己之名节,佐人之生死。
难道,孩儿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