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不觉晓。
汉历343年的二月,大汉京畿长安城,已经暖意融融,渭水的春天,总是来得迟一些,缓一些,如一阙慢词,在平缓的铺陈之中一波三折,一路抖搂出无限的风光,再也不见如刀似剑的冷风。
浩浩荡荡的春风漫过渭河谷地,一场春风,一场飞尘,春风首先刮开了蒙蔽于这片土地上的浮尘,吹尽了笼罩在人们瞳仁之上的阴霾。
生活在渭水长安的百姓们,最让人歆羡的事莫过于早早地换下冬装,穿上轻便的衣服,走到户外,舒活舒活筋骨,透一透闷气。
如果你穿的多了一些,到了晌午,光芒万丈的太阳会异常勤快地帮你脱掉多余的衣物。穿的少了却也不行,日薄西天,若遇阴雨,却又是一派“秋天漠漠向昏黑”的景象。一日之内,一地之间,乍暖还寒,稀松平常。更有甚者,‘渭水六月仍飞雪’,六月飞雪,是公历的六月才有的事,农历的六月,渭水也会撑起属于自己的一片‘艳阳天’。
看惯了渭水的春天,再看姑娘家动不动就变脸的情绪,也就不觉得那么变幻莫测了。
君不见,灞陵桥头可听潮,首阳山间宜访古,天井美景静幽幽……
......
龙首原上,未央宫甘泉居中,天子刘彦正手握罗浮道观葛洪所着的一本杂书爱不释手,随着正午阳光缓缓照入,不知不觉之间,他昏昏睡去。
也许操劳国事过甚,这几天,刘彦耳鸣的十分厉害,卧睡难听深夜雨,翁明大噪时,总觉千军万马呼啸着冲入梦来,总被惊醒。
睡眠质量极度低下,导致他终日恍恍惚惚,难以专注,分批奏折时时常首尾不能相呼应,这让刘彦大动肝火,原本温和的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
睡眠不足,肾虚精亏,长此以往,寿必短矣!
刘彦心如明镜,自己当前的身体状态,并不是一个良性循环,但平定世族的霸业未尽,匡扶四海心愿未了,与苻毅会猎北境的千秋大梦还未实现,他不允许自己就此过上恬淡生活,他必须继续发光发热,继续领袖群论,继续夙兴夜寐,继续登高不止,直到建立千古霸业,万古流芳。
他的信念和他的野心,驱使着这位中年天子,一刻不停滴奔驰在时间的轨道上,只要生命之火不熄,他便永不止步。
他,别无选择。
丞相吕铮对刘彦的心里动态,看的十分透彻,他自知凭借自己根本无法劝阻天子爱惜身体,旋即心思一动,将消息透漏给了皇太后。
皇太后郭珂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即刻前往未央宫劝诫天子刘彦。
谁知,即使皇太后出面,也落得个铩羽而归。
天子心志之坚,世间已无人可撼啦!
不过,皇太后郭珂爱子心切,她一边将长乐宫府库的人参、鹿茸、枸杞子整车整车的运往未央宫,反复嘱托太常谢裒,令其命太医为陛下好好调理一番;另一方面下发招贤令,愿重金礼聘江湖有能豪杰,为天子纾困解难。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没过几天,便有一江湖隐士扯下招贤榜,前往皇宫献计,其曰:出长安城东微偏北,有一座符禺山,村民们赖以生存的符禺水就从这山巅发源,之后向北一直流注入渭水。这符禺山的南面出产大量的铜,山北面的铁产量极为丰富。
山里的草以条草为主,条草的形状与葵菜差不多,开红色花朵,结黄色果实,果子就像婴儿的舌头,人吃了就不会被幻象迷惑。山里的野兽以葱聋为多,这种野兽形状像羊,长着红色的鬣毛。山里的鸟以鴖鸟为多,这鸟的形状像翠鸟,有红色的嘴巴,把它养在身边可以预防火灾。
这符禺山上,有种叫文茎的树,它的果实像枣子,可以治疗耳聋耳鸣。
这隐士所说,在皇太后郭珂看来,都是一堆废话,就在郭珂听的昏昏欲睡之时,一听说文茎果可以治疗耳鸣,强肾归虚,郭珂立马来了兴致,老人家赶紧唤人前往文成馆寻沈琼查阅古籍,这一查不要紧,居然真的在一本《山海经》残卷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郭珂大喜过望,当即差遣京兆尹陈弼前往寻找。
那隐士听闻陈弼将要赴山寻果,立刻再次面见太后郭珂,加以阻止,并说‘神树有灵,非诚者不能见’,此语用意明显,便是要刘彦亲自前往,神物方能现身。
皇太后郭珂一生浮沉望断,见惯了大风大浪,哪里会相信这种糊弄小孩子的骗术。
结果,陈弼真的无功而返,别说是文茎树,就连那座符禺山都没有寻到。
......
几天后,刘彦站在了一座矮山山顶,举头西北浮云,春风拂面,撩开了隐在黑发中的白发;万里湛蓝,似乎天地之间,仅仅剩他一人。
或许,只有刘彦自己和此刻站在他身边的这位老人知道,刘彦为何彻夜难眠,也或许,彻夜难眠的真正理由,连这位老人也不知道。
“老师,记得朕在儿时,您常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可山与水,我为何一样都不喜欢呢!”刘彦微眯着眼睛,言语有些苦涩。
“陛下眼中的山,可不是一般的山,乃是万里江山,陛下眼中的水,自然也不是水,那是滔滔银河啊!这种小山小河,怎能如您的眼呢?”
陪在刘彦身侧的老人,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丞相,吕铮。
刘彦哈哈大笑,“老师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这一套了?”
吕铮呲着一口大白牙,温声拊循,“这怎么能是拍马屁呢?怀揣苍穹者,眼中定满是星辰;心有江山者,不拘一山一水之美景,自然不喜一山一水。”
“明年,朕便年过半百了,可回想起来,好像还是一事无成哦!”
吕铮温声细语,“陛下莫要妄自菲薄,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刘彦背负双手,在低矮的山头儿上缓缓踱了几圈,怭怭摇头,仰天长叹道,“皇爷爷数十载载帷幄纵横,灭曹魏、吞孙吴、平两辽、清南蛮,太平天下;父皇几十年东征西讨,削藩王、拓北疆、逐嗔州、定西域,威赫神州。可朕,连一个小小的世族,都没能平定,哎!人比人,比死人啊!哈哈。”
不得不说,刘彦的这点儿小脾气,倒是和三千里外的刘懿相像得很,有事儿没事儿总喜欢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直到无法自拔,而后身边长辈出面拊循,才能平复情绪,继续干事创业。
这叫心里脆弱,是一种病。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吕铮双手抚摸桃木杖,接着呲牙,“世道不同,治国之道便不同,当今天下,人心思定,以平缓之策剪除世族,是最为稳妥,也是最有利于稳固江山、囤积国力的办法。只是,这种办法苦了陛下了,这些年,陛下这高跷,踩的颇不容易,陛下忍受的屈辱,老臣亦心有所感,不慎伤悲。”
刘彦低头沉思,强颜欢笑,道,“其实,只要百姓能安生,史书上写那几笔,朕还真的不在乎。可是,此生不能与苻毅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老师,朕心有不甘呐!”
“一代人做不了两代事儿!”
吕铮不知从哪里弄了些沙果,用袖子擦拭干净,递给刘彦,笑道,“您不是还有儿子呢么!再不济,不是还有孙子呢么!哈哈!当年文帝、景帝难道不想与匈奴一决高下么?不还是等到了武帝么?”
说完,吕铮呲牙笑道,“况且,陛下仍在盛年,谁说不能与苻毅会猎北疆啊?”
刘彦接过了沙果,咬了一口,酸得直呲牙,咧嘴道,“老师,您觉得,淮儿这孩子,心性如何?”
帝王心思最难猜,哪怕是将刘彦从小教育到大的吕铮,也做不了刘彦肚子里的蛔虫。
刚刚,刘彦这道题很明显是在就刘淮是否能够胜任大统征询吕铮的看法,吕铮不得不三思而后答。
老吕铮假借沙果酸涩,龇牙咧嘴,实则心中思考万千,缓了好一阵才说道,“秧苗初茁,田水琮琤,假以时日,定成良田。”
刘彦将果核随意扔去,捡起去年的枯草,蹭了蹭手,随意说道,“老师,话虽如此,但淮儿这孩子整日不思进取,省身不密,见理不明,不好正业又心思纯正,如此下去,怎能当得起大汉帝国的万里疆土,您怎就这么信任他?”
“不然呢?”吕铮憨厚一笑,道,“陛下,您之前可一直都没有此等想法,自从您东游华兴郡,任命一位五郡平田令,后从屯兵凌源到成立平田军,陛下的内心,可是有些波澜呢!陛下的心思,老臣能猜到几分,可是,陛下要知道,治理天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谨权审度,可不能耍孩子气!要知道,只有太子名正言顺,才能驾驭四海。”
“老师说的对啊!”刘彦极目远眺,意味深长说道,“听说,大秦大贤良雷弱儿为苻毅推演大势,得出‘此生无望入主中原’的论断,苻毅不甘心,又令其再算,结果又有‘后世寄情狼居胥山’。您听听,这是多么可怕的寓言!”
刘彦慨然而叹,“老师啊,苻毅有个儿子苻文,有勇有谋,竟敢身犯汉境七百里,且在平戎听雪台神阵之下,安然脱身,此子之能,远超淮儿,若朕百年之后,不能找个好人来守江山,朕,不放心啊!”
“好树都是浇灌出来的,陛下十几岁的时候,不也是太子这副德行么?”吕铮似乎忆到了刘彦儿时某一刻的滑稽样儿,哈哈大笑,“有些时候,与其砍了一棵歪树去重新种一棵,倒不如好好修剪,让其长成参天大树,这样的风险,会降到最小,而歪树历经磨难长成后,应对起风雨,更加自如。”
吕铮贴近刘彦,怭怭拍了拍他的背,刘彦先是一愣,后又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