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加哥,港口。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午后。
——如果让海鸥高歌,它们会唱什么?歌颂美好的一天,还是歌唱海风,亦或者歌唱云朵和大海,随便,反正不论它们歌唱什么东西,人们也听不见,是啊,听不见的东西,又从何处谈起呢?在人的耳中,这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嚎叫罢了,若是真有人能够欣赏海鸥的声音,那估计也只是少数部分。
九号集装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沉迷于神学呢?
他应该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大概是很多年前,不,肯定是很多年前了,在经过某一个教堂的时候,出于好奇,他走了进去,随后,他就看见了教堂之内的一切。
透过彩色的玻璃窗照进室内的阳光,神圣而宏伟的壁画,那些洁白的雕塑,以及属于神的倒影,巨大的十字架,镶嵌着珠宝的棺木,这一切都充满了独属于神的肃穆,庄重而令人沉迷,或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就陷入其中了。
在教堂门口领取到的一本免费小册子,成为了指引他进入到神学的钥匙,那本小册子的标题是‘人啊!你在找什么!’,短短的几个字,仿佛一个巨大的锤子一样砸在了他的胸膛,那本小册子的封面上还有些别的文字:‘我是道路、真理和生命!’是了,就是这种充满神圣的文字,让他无法抗拒。
沉沦于神学之中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怎么说呢,仿佛世界换了一个新的方式呈现在眼前,完完全全,新事物,这是一个极其宏伟而神圣的视角,怎么说呢,唯有在了解学习了这些内容之后,才能够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宗教这种事务,这不只是一种理念,这是一种比信仰更加崇高,比本心更为纯粹的事物,凭借文字和言语无法去描绘那种伟大,因此,他沉沦其中,但无法分享这一切。
而既然了解了神学,就自然想要更进一步,一昧的祈祷肯定是不足够的,只向神奉献自己的一切是不够的,他还希望得到来自于神的回应,在诉说自己对神的爱的时候,他也想听见神的话语。
听,可以,看,也可以,甚至是感受到,也可以,只要能够在‘现实’之中得到源自于神的回应,不论是什么都好。
宗教之中,会把这种源自于神的话语称为‘神谕’,神谕出现的方式各不相同,水杯倾倒时候留下的水痕,沉睡之人梦中的呓语,婴儿无意识的哭啼,残破之人身上的血迹,书中凌乱出来的文字,蚂蚁爬行勾勒出来的痕迹,无数种发生在自然生活之中的‘现象’都可以是神的话语,可是他没有见过,他没有亲眼看见过,也就是说,他没有得到过神谕。
是他对神的爱意和尊敬不够吗?或许是,但也有可能,是神和他的联系不够,所以,他尝试着让自己的身上出现‘人工’的神谕,是的,以身的躯体绘制神的言语,这种方式可行吗?不知道,不过以他对神的爱意,他是不会抗拒这么做的。
将刀片铺在床上,在心中背诵圣经,然后背朝着床躺下,刀刃划破自己的后背,那些伤痕就是他的神谕,那些落在床单上的血迹也是神谕,这份疼痛感也是神的旨意,神赋予了他疼痛感,让他能够感受作为人的时候所承担的生命,是啊,生命,生命本就是神所赋予的恩泽,在神的面前,活着还是死了,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无法解读自己的神谕。
想要解读神谕,就需要拥有更高的神性,神爱着他,但神的话语对他而言过于崇高,他无法看清楚。
这也是神的考验。
他在小小的九号集装箱之中缩紧自己的身躯,他抱着自己的双腿,他知道,自己从未看懂属于神的文字,没有听见神的声音,在神的面前,一切都是小小的灰尘,他是知道的,唯有在死亡的边缘,他才可以明白神谕的真正含义,通过自己的手段得来的神谕是不完整的,唯有神主动赐予的才是属于他的那部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锁被打开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如此清晰,清晰到集装箱之中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神啊……神啊……你抛弃我了吗?他问着自己,神不会抛弃自己的,自己并不值得神浪费力气去抛弃,他只是一粒灰尘,哪儿来的抛弃一说?
集装箱被打开了,阳光洒落进集装箱之中,那些光芒是如此刺眼,长时间没有见过阳光的他在这一瞬间看不清楚任何东西,两眼只能够看到空白,一片空白,他尽可能让自己不再起眼,只希望打开集装箱的人不会注意到自己。
四周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听见有人说话了。
“人体的脂肪含量并不低,正常的成年女性脂肪含量在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二十五,成年男性的脂肪含量是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十八,而在一定的燃点下,脂肪这种东西就是最佳的燃烧物,即便人体之中有相当份量的水,在火焰之前也会显得无比脆弱。”
声音来自于集装箱的门口,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道声音很年轻,女性的声音,而且,带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亢奋而疲惫的人,是啊,这样的形容词肯定很奇怪,但是亢奋和疲惫,确实可以出现在同一个事物上。
圣经之中就说过,神本身就聚合了矛盾,祂慈祥而威严,平易近人而又高不可攀,祂在地上行走,又在天上行走,祂爱着人类,又给人类降下灾难,这难道也是神谕的一部分吗?他不知道,他甚至没有抬头,他没有去看向声音的来源,不论这些声音到底是谁说出来的,和他都没有关系。
他已经被抛弃了。
他被从教堂之中拖出来,那些恶徒们高呼着他的名字,把他推入到集装箱之中,恶徒,他用这个词汇来形容那些人,他们剥夺了自己的一切权利,剥夺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让自己从人跌落到了非人,他认为这是神降临的责罚,可哪怕是到了现在,神也没有说话。
他的背后还有不少狰狞的疤痕,那就是当初他躺在刀片之上时候留下的痕迹,伤痕没有任何处理,因此以一种野蛮的方式愈合,如此看来,就像是一种枯枝烂叶般的痕迹,他把这些当做是自己索取到的神谕,他的一生似乎就是如此,如枯枝烂叶一样,毫无意义,又毫无亮点,就和路边的那些枯木一样,路过的人只是看一眼就走了,不会有人在意。
他听见一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站起来了,也对,集装箱的门已经打开了,他们现在可以出去了,出去……他知道的,在外面有不少人守着,哪怕离开了集装箱,也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换到了大笼子之中罢了,甚至连笼子都不拥有,外面就是属于他们的坟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入到这个集装箱之中,他知道,在进入到这个集装箱之中的时候,自己的结局就已经基本注定了。
“初次见面,对于你们的一切,我都不会感到任何歉意,当我疯了也好,不近人情也好,等明天的时候,一切都会回到正常的。”
他看见了金色的光,不,那不是光芒,那是火焰的色泽,一簇火苗在集装箱之中燃起,那是一簇怎么样的火,泛着金色光辉的,就如同下沉的夕阳,又像是水中的倒影,那金色的火光并不是落在空中,而是在某一个人的身体之中燃起,是的,身体之中,再具体一点,是在皮肤的表层。
然后,人被点燃了。
——【半步熔岩】。
人本身就是可燃的,人本就是一种可以用火焰燃烧起来的东西,现在,这就是一种燃烧的耗材,而在他的面前,一个人被点燃了,毫无根据,没有引线,也没有各种燃烧的东西,但就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一个人燃烧了起来。
——他们本就是耗材,可以燃烧的耗材,人类的文明本就是依靠着燃烧而进步的,每一个人都是点燃文明的火苗,那一簇火苗只要燃烧起来,要么,推动文明在火焰之中野蛮生长,要么,把整个文明燃烧殆尽,天空之中有火球坠落,那隆隆声仿佛天空都随之崩塌。
“你们之中有一个恶魔存在,我不知道是谁,没关系,只要把这个集装箱之中的可能性全部抹除掉就可以……是的,这样就足够了。”
克里恩·阿尔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连续工作一个小时已经让他感到疲惫了,算时间来说,他也到了可以休息的时间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扎克·伊斯塔利亚,他对着扎克点了点头,原地站着。
他看向远方,严格来说,是看向集装箱的区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好像有一种炎热的气息,很是炎热。
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被烧焦的肢体一同落下,如同垃圾一般落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