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浮着那件被鲜血浸透的、蓝紫色罩黑纱的公主裙。
绘梨衣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所以返回旅馆里立刻把自己泡在了浴缸里,放水清洗身体。她是杀戮者,但她所受的惊吓跟那些人临死前感受到的恐惧是同等程度的。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去,但是浴缸实在太大了,他伸手也够不到绘梨衣。
他还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一则怕触碰到绘梨衣的身体,二则绘梨衣的神情犹如炸毛的小猫,猫温顺的时候可爱,但受惊时是会连主人都咬的。
绘梨衣警觉地看着他,怀里抱着一个湿透的枕头。
“别怕,别怕……我没事,师姐也没事……”他轻声说:“大家都没事,如果你害怕的话……我会保护你……”
他拿起浴缸边上的小黄鸭,放进水里轻轻地推向绘梨衣。两个人的目光都跟着小黄鸭走,最终在浴缸中间相遇,绘梨衣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刚刚从噩梦中醒来,渐渐地认清了现实中的人。
就像在水下的那次,黑暗中只有一点光源,随着凝视她眼睛里的杀机渐渐消弭,最后忽然笑了起来。
她慢慢地靠近浴缸边,搂住了路明非的脖子——她其实跟诺诺一样高挑纤长,但蜷缩起来是很小很小的一团。路明非也轻轻拥抱她,他知道这个面前的女孩需要这个,这无关乎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不是危险的怪兽。
小怪兽也会哭泣吗?他其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时窗外的雨幕中,东京天空树忽然亮了起来,这一切仿佛神从高天里俯视,怜悯这两个惊恐的孩子,点燃一束光照亮他们的眼睛。
“都没事了,我去把炒饭热一热,你……”路明非正说着,忽然听到电视上这一集《迪迦·奥特曼》此时进行到了结尾,奥特曼用一个蠢萌蠢萌的姿势把蓝紫色的怪兽扔向天空里,然后竖起小臂,以招牌姿势发出他的必杀技“ゼペリオン光线”,怪兽挣扎了几下炸裂了,透过基地屏幕观战的胜利队队员们攥紧拳头发出了欢呼,女主角丽娜也在其中。只是她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其实迪迦奥特曼的人间体,就是她的心上人大古。
“我们都是小怪兽,有一天会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绘梨衣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凑在路明非耳边说,仿佛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路明非的心里猛地一寒,全世界有多少人看过《迪迦·奥特曼》?也许有十亿吧?其中只有绘梨衣在用那些被奥特曼杀死的怪兽的视角在看这部蠢萌的剧,所以她看这部剧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笑。
她清楚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深受孩子们喜爱的《迪迦·奥特曼》对她来说其实是部恐怖片,这部片子一再地告诉她世界的真理——怪兽必然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这是命中注定。
……
“睡着了?”诺诺缓缓推开浴室的门,轻声问。
“师姐?”路明非刚蹑手蹑脚从台子上拿起一条浴巾:“你怎么醒了?”
“你在门外叫她的时候就醒了。”诺诺打了个哈欠,冲着路明非招招手:“好啦,男女授受不亲,出去等着吧。”
“哦哦。”路明非把浴巾递给诺诺,捂着眼睛小跑着出去了。
诺诺回身关上了浴室的门,在开启了一盏暖色的射灯之后,她走向浴缸把绘梨衣抱了出来,再用浴巾完全包裹住了这个女孩,把她放在了靠墙的梳妆椅上,轻轻用毛巾帮她擦拭头发。
那条沾满了血的公主裙仍浮水面上,浴缸里的水已经感受不到温热,难以想象绘梨衣在冰冷的水里究竟泡了多久。
借着射灯的微光她打量着这个沉睡中的女孩。在睡着的时候她又变成平日里绘梨衣了,安静又乖巧,像个真正的公主,应该睡在那种用白色绸缎和蕾丝被单装饰起来的皇室卧房中,恬静美好,等待着被唤醒。
可她确实是个怪物,不能容于这个世界的怪物,失控带来的副作用仍然存在,原本她的皮肤跟其他女孩一样细腻温软,但此刻摸上去却是冰凉坚硬的,那些锋利的鳞片并没有全部褪去,脚腕和背脊处的细鳞顽固地留了下来,剧烈扩张的静脉像黑色的蜘蛛网那样沿着她的后背和大腿分布,或粗或细的血管像小蛇那样在皮肤下面跳动。
她的龙化现象并未真正解除,龙血依然躁动不安,正一步步地侵蚀她的身体和神智。一旦失控就无法逆转,她随时都会变回那条长街之上肆意杀戮的怪物——可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她却又是安全的,就比如昨晚,她明明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却完全没有伤害自己和路明非的意思。
刚刚也是一样,诺诺全程围观了路明非尝试安抚绘梨衣的过程,直到这个女孩在浴缸中沉沉睡去,她一直悬着的心才总算是放下。
可昨晚绘梨衣的愤怒造成了多少人的死?几十人还是上百人?那些人中有多少是无辜的?这种程度的事件对学院来说已经是极其严重的死侍行凶事件,毫无疑问会派遣高级专员执行抹杀任务。
如果依照评级来说,恺撒、楚子航、路明非和她,在毕业后如果选择加入执行部的话,都很有可能会参与这种等级的任务。
诺诺轻轻地把女孩的脑袋搂在怀里,看向了浴室内的那面镜子。
大概是因为一夜暴雨的缘故,绘梨衣那头烫染过的长发又变回了原先的暗红色,镜中的两人就像是一对孪生姐妹,整个画面显得恬静又美好。诺诺的目光不断游走着,最终停留在了自己的锁骨上——那里有一条斜着向下蔓延的狰狞伤痕,此时伤口已经结疤,总体呈现出的是一种淡粉色。
诺诺默默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的后背上也同样布满了这样的伤痕,也知道自己能活着回到酒店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因为那句在她意识濒临消散的最后关头所听到的“不要死”,那无疑是路明非对她喊出的话语,可语气却充满了古奥与森严,怎么也不像是出自路明非之口。
细细想来,与其说那个人是路明非,倒不如说是有人披着路明非的皮囊喊出了那句话,就像是她怀中的绘梨衣一样,下达死亡指令时的她就像是被恶魔窃取了灵魂,与平日里乖巧的模样判若两人。
其实在刚刚的错身之间,诺诺本有机会向路明非提出这个疑问,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哪怕是平日里缩头缩脑的家伙也是如此。唯一的区别大概多与少的问题,就比如她就从没告诉过别人,自己其实特别喜欢闻加油站里汽油的味道,还比如夏弥……不,现在应该要叫她耶梦加得才对,她伪装出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人类,以至于骗过了他们所有人,还害得组长楚子航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
好吧,关于楚子航郁郁寡欢这件事其实是她瞎猜的,因为路明非有一天曾煞有介事地偷偷告诉她:“师姐,我发现这个月师兄已经一个人去了三次水族馆了!他这恐怕是人格分裂的前兆啊!”
在耶梦加得的事情发生之后其实她想过很多,可最后还是决定不想了。有个词叫“庸人自扰”,虽然诺诺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庸人,但在一些事情上是终归还是无力占了大多数——所以如果路明非真的是什么没睡醒的龙王的话,那她就认命好了,反正也没有跟学校通报的机会,因为怎么想第一个被灭口的都会是她。
毕竟她掌握了路明非太多的秘密,就比如那家伙虽然表面上喜欢吃榴莲和臭豆腐,看上去是个走在了杂食类生物最前端的家伙,但暗地里其实对香菜没什么办法,一闻到就想呕吐。
“师姐,你们好了没?”外头传来了路明非的轻声呼唤:“好了就出来呗,没别的意思,我主要是想嘘嘘……”
……
“恺撒和楚子航在对门。”诺诺拉拉被子把床上的绘梨衣裹好,又打了个哈欠:“你去吧,我没力气。”
“喔,好吧。”路明非起身指了指茶几上的炒饭:“师姐你饿了就热热吃,等她醒了再叫别的外卖。”
“知道了,去吧。”诺诺冲他挥手。
砰的一声微响过后,房间的门被带上,十秒钟之后,诺诺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喂。”诺诺低声接起了电话。
“我看到了新闻。”电话那头被变声器修饰过的声音听不出男女:“没事吧?”
“还能接电话就代表没事咯。”诺诺耸耸肩:“你那边呢,怎么样?”
“还算顺利,但最近恐怕没什么机会联系你,他们对通信设备的检查很严。”电话里的人说:“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再找你。”
“收到收到。”诺诺懒洋洋地说:“也是该这样了,我老说自己接到诈骗电话,估计连路明非都快不相信了。”
“知道了,晚安。”电话那头的人没什么情绪地说。
“晚安。”诺诺顿了顿:“记得吃宵夜。”
电话被挂断了。
……
“你确定诺诺没事?毫发无损?”恺撒盯着窝在沙发里的路明非,一顶射灯正好打在他的头顶上:“会不会是受了内伤?”
“喂喂,老大你别咒人家行不行,没听过么?福大命大呀。”路明非捂着脑袋:“我说,就不能把这盏灯关了么?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啪”的一声,路明非头顶的灯光应声熄灭,楚子航把泡面的碗放在了他的面前:“吃点东西先吧。”
“喔,感谢师兄!不瞒你说我还真是有点饿了……”路明非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就是能不能麻烦您受累再把这灯开开,可不是拿你开涮啊!主要是没灯看不见碗……”
又是“啪”的一声,灯又亮了起来。
“负责那片区域安全工作的警监主动辞职,在追车中受重伤的伤者表示这只是赛车行为。”恺撒看着电视屏幕上的已经反复播放了一整晚的内容,这几则采访的热度堪比当年木村拓哉在演唱会开始时,宣布自己即将和工藤静香结婚:“他们是在哄小孩么?这种鬼话谁会信。”
“由不得他们信不信。”楚子航摇摇头:“蛇岐八家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窥探龙族的秘密,这是他们维持混血种社会秩序的铁则和底线。”
“该死的象龟。”恺撒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扭头看向沙发另一侧的楚子航:“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三个居然就这么顺利地逃脱了出来。还记得么?我们的摩托车可是连那条商业街附近两百米的地方都挤不进去。”
“老大你就不能盼我们点好么。”路明非边吸面边说,看来是真饿了:“要不是我亲手捣毁了王将邪恶的计划……”
“对,还有那个什么王将。”恺撒继续说:“根据你的说法,那家伙表现出来的样子跟龙马昨晚提供给我们的情报几乎完全对上了,像是打不死的小强。老实说,我在此之前其实一直怀疑,这是风间琉璃和龙马串通起来为了忽悠我们而编纂出来的人物。”
“没想到老大你还懂‘小强’这么深奥的词汇。”路明非不忘拍马屁:“完全是中国通呀。”
一旁的楚子航也点头:“路明非说的没错……”
恺撒莫名其妙:“拜托,小强而已,唐伯虎点秋香谁没看过……”
“不,我不是指你对蟑螂别称的了解。”楚子航说:“王将通过假冒蛇岐八家发布假情报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制造骚乱。那些涌入惠比寿花园的亡命徒只是幌子,他真正的打算是利用那些人吸引蛇岐八家和我们的注意力,并趁此机会夺走上杉绘梨衣。但路明非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这才是他们三人能够逃脱的真正原因。”
“说起这个,你不觉得奇怪么?”恺撒皱着眉头,忽然道:“关于那个王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