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阴影中的源稚生摘掉耳机,掸去头发上的雨水,默默地看着舞池中红男绿女纵情声色。
他其实已经进了高天原,身份是乌鸦和樱的司机。他低低地扣着帽子,没有人会想到前排开车的人才是真正的VIp,后排坐着的两位干的才是保镖的活。
今天早晨蛇岐八家已经拿到了高天原的内部地图,去往三楼的楼梯就在不远处,今夜那层楼是禁区,源稚女坐在名为夏月间的和式小屋里等待他。
确实是精心的安排,能看出布局者的用心——他们这对兄弟和敌人走到今天,在名媛们的掩护下总算不用剑拔弩张,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至于会不会有人死在那间小屋里,源稚生现在懒得去想。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他还想留在这里再看看表演。
他很少来这种喧嚣的场所,可今夜这里的环境却让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暖。
服务生统一穿黑色制服,挽起袖子,小臂上贴着龙虎刺青,给客人点烟的时候会抽出腰间的手枪来,凑上去“啪嗒”一声,枪口跳起明亮的火苗。牛郎们清一色穿黑色的长风衣,风衣里是颜色花哨的衬衫,想必是模仿执行局。店里还向客人们提供cosplay的服装,皮短裙、渔网袜、紧身的女警制服,今夜这里人人都是黑道、流氓、打手、堕落警察、风尘女子……一锅烩。
dJ在高台上性感地扭动着屁股,台下的男人女人大呼小叫地摇着骰子,酒到杯干;那个名为座头鲸的店长偶尔会登上舞台讲两句在源稚生听来又傻逼又雄壮的话,再跟上一段当红牛郎们表演,而观众们则总是很捧场,牛郎们下场的时候一定会得到满堂喝彩。
作为黑道的皇帝,源稚生在此之前对牛郎夜总会这个行业并不太了解,这是因为在新宿区的各项产业中,牛郎店是黑道很少介入的项目——一般来说,那些有女人陪酒的夜总会需要向黑道缴纳保护费以及接受他们的强制性入股,但男人陪酒的夜总会并不在此行列,以往黑道的做法只是象征性地去收点保护费就算了事,这大概是因为某些小头目们对牛郎兴趣不大。
老实说,他其实看不太懂这些牛郎表演的内容,会觉得温暖的原因只是想起了一句话,那句话说“狂欢就是一群人的孤单”。如今,那些孤单的人凑在了一起,似乎就真的温暖了起来,连带着源稚生也感受到了那种温度。
狂欢仍在继续,服务生们在舞池中央摆上了一口铜缸,把一瓶又一瓶的香槟倒进缸里。
酒已经太多了,在场的客人们一天一夜也未必能喝完,这时候继续买酒只是为了把某个牛郎的营业额推高,但是大家都很乐意这么做,高天原的气氛在午夜之前就白热化了。
不远处的客人发现了源稚生,眼波流动。她大概误以为源稚生也是店里的牛郎了,店里的男性要么是服务生要么是牛郎——以源稚生的容貌,怎么都不可能是服务生。
她跟同桌一起玩骰子友人打了声招呼,在众人的调笑声中起身走向源稚生,把手中的一杯香槟递向他:“帅哥,一起喝一杯么?”
“好,谢谢。”源稚生接过香槟,两人的酒杯轻碰,随后便是仰头一饮而尽。
“第一次见你呢。”女人放下酒杯,娇笑着说:“新来的么?”
“嗯……算是吧。”源稚生看出面前的女人是把她当成某位新晋牛郎了。
“真是腼腆的小哥啊。”女人嬉笑道:“我叫青木千夏,有听过这个名字么?”
“好像听过。”
“切,看你的脸老娘就知道啦,分明就是没听过对吧?”自称青木千夏的女人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跟源稚生作自我介绍:“总之我是个歌手啦,玩摇滚的那种歌手。”
说着她摆了个手势给源稚生看,那种经典的摇滚范手势。源稚生一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听说过这个女人。
青木千夏,二十岁,号称全日本音乐美少女中的“横纲”,她是天生的女王,无论靠音乐还是靠美貌都能称王。在一场载入日本流行音乐史的演唱会上,舞台上搭起了巨型的玻璃泳池,千夏怀抱吉他从直升机上跃下,弹奏最强音,唱出最高潮,而后坠入玻璃泳池中。乌黑的长发在水中披散,白裙黏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线,聚光灯把池水照得圣光般亮,魔鬼的诱惑和天使的圣洁在这一刻合而为一,那段视频在二十四小时内登上了所有社交网站的首页。
源稚生对美少女偶像不感兴趣,他会听说这个名字也不是因为关注了社交媒体,而是因为乌鸦。那家伙有一段时间很痴迷这个女人,某一次他们在任务结束之后去喝酒,乌鸦在酒后看着电视机上的关于“新时代、音楽の女帝、青木千夏!”的相关报道,发出了痴汉般的笑声,“啊啊,好想成为千夏大人家的宠物啊!”
“我有个朋友很喜欢你。”源稚生说:“真的。”
“喔,是么?”千夏笑呵呵地说:“需要我的签名么?”
“可以么?”
“当然,不过嘛……”千夏朝源稚生缓缓伸出手:“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成为朋友才行。”
她这是在示意源稚生对她行吻手礼——在两年前,电视台曾经安排她和一位年轻钢琴家对谈,对方对她颇为心仪但又看不起她的流行音乐,还曾经对媒体表过态。直到电视直播那天,青木千夏穿着雪白的长裙走上演播台,对钢琴家伸出手去,示意对方对她行吻手礼。她的美在那个瞬间膨胀到极致,钢琴家勉强支撑了几秒钟,弯腰亲吻了她的手背,整个节目中再也没说怪话。
青木千夏这辈子对谁都是秒杀,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千夏不觉得自己会失手。
可是出乎意料地,源稚生并没有俯身的意思,反而轻轻压下了她的手背,把脑袋凑向她的耳边。
什么?搞什么?千夏一愣,她没想到男人忽起的攻势来得如此强烈,这是要主动出击亲吻自己的耳后么?果然腼腆的背后是闷骚么?
好吧,既然如此……
“我有一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妹妹。”耳旁,男人的声音伴随着略带暖意的呼吸声一同响起。
幻想中的一吻终究是没有到来,千夏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手里多了一支玫瑰花,看样子是来自一旁的花瓶中。男人的背影已经沿着客人不得踏入的通道,向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
千夏摸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有个跟她同龄的妹妹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她年纪太小?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那个男人从头到尾好像都没有跟她报过自己的花名,他只是默默地喝完了那杯千夏请他喝的酒,然后就这么潇洒地离开了……可是天下哪有牛郎不报自己名号的?
有趣的家伙,待会儿一定要去找座头鲸问问他的名字,顺便把签名给他!
千夏的眼中燃起了斗志,她就是会被这种温柔又残酷的男人吸引,说不给你机会,就真的一点都不给。
……
地下室的化妆间里,源稚女正在梳妆,路明非反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观,赞叹不已。
他记得某个文豪说女人化妆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场面,她们把种种精美的颜色涂抹上去,手法轻柔得像是为雏鸟梳理羽毛,于是苍白的脸渐渐地精神焕发,丝丝妩媚流淌在眉梢,眼波都变得明亮起来,整个过程仿佛巨匠绘制肖像,你坐在那里看着,感受着时光流逝,心情仿佛天边的白云那样变化。
源稚女化妆就给人这样的感觉。他的妆很淡,只用极少的一点颜色,随着薄薄的朱色和石青抹上眉间眼角,他渐渐艳丽起来,再度呈现出介乎男女之间的妖异之美。
他正强行用化妆术把自己恢复成那个桀骜的风间琉璃。
“就用自己真实的样子见他不好么?”路明非忍不住还是问了。
“我不愿意那么弱弱地去见他,好像回去跟他求助那样。他今天要见的人是猛鬼众的龙王风间琉璃,我就给他风间琉璃,只有风间琉璃能说服他。”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你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恨他的吧?”
源稚女停下手,眼神忽然间迷离起来:“是啊,怎么能不恨呢?在我发现自己是恶鬼的时候,在我最绝望最虚弱的时候,这个世上最该跟我在一起的人却用刀把我的心刺穿了。我生来就是这种肮脏的东西,而他那么光辉那么正义,不能有肮脏的鬼做弟弟……可亲人就是这个世界上跟你最亲近的人啊!如果换成我是皇,哥哥是鬼,就算为了他和全世界为敌,我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孤单地逃跑……跟你最亲的人相比,世界算得了什么啊?”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下来,弄花了精致的薄妆。
路明非能感觉到那潮水般汹涌的悲伤,很显然风间琉璃始终压抑着这种情绪,他在跟自己一行人谈话的时候表现出的只是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决。但在即将跟哥哥见面的时候,这种悲伤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这种情绪对于谈判显然是不利的,路明非觉得自己应该劝劝他。但他做不到,因为他赞同源稚女的说法:如果你最亲近的人是个恶鬼,你就能放弃他了么?在亲人的眼里,大义灭亲是个何等残酷的词啊,世间应该有那么一个人,你可以为他背叛一切,甚至于公理和正义。
可源稚生就是这么做了,为了自己信奉的正义,他给自己的弟弟降下了名为死亡的徒刑。
“对不起,我就是这样,做戏做得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入戏了。”源稚女恢复了平静,开始补妆:“动不动就哭哭笑笑。”
“所以你才是最红的牛郎啊,所有女孩都喜欢你。”路明非随口说:“不像我,就算把我放到牛郎店里穿上牛郎的衣服,估计也只是个端盘子的。”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随便哭哭笑笑就能让人心里那么难过,我这种糙汉都被打动了,要是个女孩还不跟你落下泪来。
“其实每个人都在表演,人生就像是一出戏,你在戏里扮演的总不会是真实的自己。”源稚女轻声说。
“就没有本色出演这一说么?”路明非问。
“可能也有吧,像哥哥就是那样的人。”源稚女有些凄凉地笑笑:“他说自己是正义的伙伴,就永远走在正义的道路上,不会回头。”
“我也是我也是,本色出演。”路明非意识到不能让源稚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于是赶紧说:“我演屌丝,你听说过这个词么?就是指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路人甲路人乙……”
“路君你可不是。”源稚女自顾自地画眉:“而且你的演技不太好。”
“哪有的事,屌丝还需要演技么?”
“那不是全部的你,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源稚女摇摇头:“你有心事,很多很多的心事,可是那些事不能告诉别人,所以你就故意说很多话来掩饰那种不安。你一直都在逃避,你觉得自己跑得够快那些你想要隐藏的东西就没法追上你。”
“可是没有用的,总有一天你会累得跑不动,而追逐你的东西不会,到那个时候你就会被追上,然后去支付那个你支付不起的代价。”源稚女从化妆镜里看着路明非:“我不是故意要观察你,我是个演员,观察别人是我的习惯。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你,那个代价太大了,没有人可以替你支付。”
路明非不由得沉默,因为源稚女的话正中他的内心。那里生长着一颗血色的樱花树,当树枝上花瓣尽落的那一刻,就是他支付代价的最终时刻——这条道路的终点,定然是万劫不复。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一小会儿,源稚女站起身来:“我看起来怎么样?”
路明非上下打量他:“挺好的……就是还缺那么点儿气势。你要记得控制情绪。”
“放心吧,今天是我和哥哥重逢的大日子,我会控制住。”源稚女点点头。
路明非忽然想起不在恶鬼状态的源稚女,其实算得上一个很乖的弟弟:“其实我也有个弟弟,他小时候老跟我抢电脑,我可烦他了。但今天回头去想,我已经不讨厌他了。”
“为什么?”
“人长大了就是要跟世界和解的嘛。”路明非说:“何况我就那么一个弟弟,所以他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他的。”
说这话时他似乎听到了阴阴的冷笑声,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去,路鸣泽却并不在他的身后。
“时间差不多到了,你哥哥会在夏月间等你,记得一定要镇静。”他起身拍拍源稚女的肩。
“明白的,谢谢你,路君。”风间琉璃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