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端坐在夏月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香。
纸烟是不会散发出这种味道的,那是手工烟丝燃烧时散发的烟味。既然龙马担保过今天不会有别人上到这一层,那么曾在这间屋子里抽过烟的想必就是源稚女了。
源稚生大致能明白弟弟为何要在谈判之前单独坐在这里抽烟,他自己在桌边坐下,也不由自主地摸出纸烟来叼上一根。这是个太过重要的见面,双方都想演练一下,可是想象桌子对面坐着那个人的时候,又会不由自主地慌乱,就想用抽烟来掩盖。
夏月间是高天原里风景最好的包间,打开两扇木门,门外皓月当空,一条河从不远处流经,河边生长着樱树和枫树,河中月影浮动。很久没有这么好的月色了,源稚生也很久没有时间和心境欣赏风景了。这个环境让他觉得很舒服,他渐渐地放松下来。
尽管在曾向路明非表达了“再杀源稚女一次”的决心,但有的时候命运就是这么戏剧,在当晚围攻极乐馆的行动中,他居然就真的在大火中见到了源稚女的身影——只是在那个晚上,源稚女否定了自己过去,他没有叫自己哥哥,他说他现在的名字是风间琉璃,猛鬼众的风间琉璃。
最终源稚生还是没有动手,他放任风间琉璃带着龙马离开了极乐馆。
这些年来他一直重复地做着噩梦,梦见幽深的井底一双无神的眼睛仰望天空,他从井边俯下身去看那具尸体,尸体慢慢地伸出手来把他拉向井中,源稚生无法抗拒。尸体就是源稚女,源稚生亲手把他封在那口井中。这辈子源稚生都停留在那噩梦般的时刻,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亲手埋葬了他。
源稚生的某一部分同样也死在了那个凄惶的雨夜,铺天盖地的绝望把那个坚守正义的男孩吞没,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在乎对鬼使用暴力,因为最高的代价他已经支付了,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高的代价了——作为伟大的天照命,他炽烈的阳光,把自己的亲弟弟烧成了焦炭。
所以在那之后他才会想要逃走。他厌倦了杀戮,只想要平静地度过余生。
但命运给了他第二个机会,许多年后源稚女再度来到他面前,眉眼间依稀是当初的模样。
谁都不清楚今天源稚生来这里的真正意图,源稚生在寻求一线机会。那线机会既是从他们在极乐馆看似平静的别离开始,也是从源稚女刺杀王将开始——源稚生并不知道源稚女为什么要杀王将,但多年之后,在对王将的战争中他们这对兄弟终于又站在了同一阵营。
所以源稚生今天要来这里,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他也要抓住。
烟烧完了,烫到了源稚生的手指,他从绵长的思绪中惊醒,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重新戴上耳机。
“报告情况。”他说。
“花组报告,以高天原为中心,附近的十六个街口仍在我们的控制中,没有任何异常。”
“牙组报告,狙击手全部就位,全方位覆盖高天原。”
“铁组报告,一楼大厅、二楼餐厅和顶楼天台一切正常,控场人员每30秒报告一次。”
“鹤组报告,‘忍者’武装直升机正在高天原上方执行空中巡逻任务,雷达监控表明周围街区一切正常。”
“很好。”源稚生闭上眼睛,耐心等待着那一刻到来。
突然,警报声撕裂了夜色,高分贝的声浪一站接一站地传递,十几秒钟里,偌大的东京城内都回荡着刺耳的警报声。
源稚生霍地起身看向窗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防空警报是最严重的城市警报,动用防空警报意味着通过电视和广播警告市民都来不及了,危险在瞬息之间就会降临。
一楼舞池中狂欢的人们也被惊吓到了,防空警报的声音锐烈,连强劲的迪斯科音乐都压不住。所有人的手机在同一刻响起,铃声汇成另一种可怕的警报声。
乌鸦和樱摸出手机,一则来自东京气象局的警报短信出现在他们的手机屏幕上:“各位市民请注意,前所未有的强劲海啸即将进入东京湾,请居住在沿海区域的市民紧急撤离,无法及时撤离的市民请在地下室或者建筑物的高层躲避。”
隐约有巨声从东边袭来,轰轰然仿佛雷霆,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真的是海潮声,可是新宿区距离海边大约有十公里远,在这里怎么能听见潮声?
地面在震动,仿佛成千上万只大象组成的象群在街上跑过,舞池顶上的巨型水晶吊灯像钟摆那样剧烈摇晃,穿着细高跟鞋的女人们和桌面上的玻璃酒杯一起震颤,摇摇欲坠。
两人的脸色都变了,从东京都气象局的短信看来,这场海啸完全是超出意外的情况,因为太慢了!在如此声势浩大的浪潮声下这则预警完全是没有意义的!收到了短信又如何?根本就没有避难的时间!
“鹤组!外面发生了什么?”乌鸦接入了通讯频道,可是无果,耳机中只有沙沙的电离声,严重的大气电离现象干扰了无线通信。
与此同时樱低头看向下方的人群,在混乱的场面中只有座头鲸保持着一店之主的风度,大吼道:“可能是地震!保护客人们疏散!”
把守各个出口的执行局干部蜂拥上楼,无论发生什么事,首要的就是保护大家长脱离危险。
但能亲眼看到危险逼近的人只有大家长自己,源稚生站在寒冷潮湿的狂风中,向大海的方向眺望。乌云平铺着推来,几十秒内,原本晴朗的夜空被翻滚的积雨云盖满,暴雨从天而降。
月光彻底消失,千家万户亮起了灯,城市在某种即将袭来的灾难面前战栗。百米高的水墙一边推进一边发出雷霆般的巨声,所过之处,无论汽车、树木还是棚屋都被举上潮头,几层楼高的建筑在它面前就像是沙滩上的卵石。
狂潮推进到距离高天原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在一片位于高处的商业区受到了阻碍,数十万吨海水碎裂为泛着白沫的激流,沿着大街小巷涌入新宿区,浩浩荡荡的大河穿行在高楼大厦间。
源稚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根本不是他所能抗衡的力量,那是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