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雪夜
蒋忆二十二岁,过了年也二十三了,一身戎装衬着的,是身形健壮、眉目俊朗的小伙子。
他本是战乱而不得科举机会的生员,因为年初邛州点选,擅长弓马的他带着一众同乡出山应募,虽然士子出身却又不想做文吏、县官之流,只想乱世马上取功名。
于是被南离选中,入教导司受训,在教导司的成绩格外出色,又入崇义营为随营都司。
这一回战营扩编,被欣赏他才干的南离直委为新建崇义营后司管司把总,率同近千同袍兄弟,来到古店镇糜子山接防,以便已经守汛三月有余的本营前司得以回汉州休整束伍。
邛州军泸叙战后分得一批战利品,于是新设的五营束伍编成。
除了镇标中营南离亲将,其余四营,崇义前营、大义后营、铁胜左营、关山右营,都是开始按同一种五五规制束伍编成。
哨队依旧是基本战术单元,每哨五队,四队白兵、一队火器。
每队五伍,除了各队的一伍火兵单独在哨队后阵列,其余四伍都是白兵或火枪手组成,每五人一伍为一横列。
白兵每一队还是前列一伍刚柔牌,后列三伍长枪。
火器队则还是前列一伍刚柔牌,后列三伍蜀铳火枪。
各队火兵随管哨、旗鼓、杂流等于小阵后陈列。
这些都没变,只是司一级将原一哨四队变做一哨五队,因为火枪产量上不来,新增的一队还是白兵战士。
这种哨队小阵形在泸叙之战中已经被证明很灵活,无论山地、平坝,起码一哨的阵形不会因地形变化而混乱,刚柔牌、蜀铳火枪也都很实用,于是这种哨队的束伍仍旧保持下来。
扩编则是在营的束伍编成上,扩为每营设中左右前后五司,每司一二三四五五哨,原一哨四队扩为一哨五队后,合一百五十人一哨,近九百人一司,五千人一营。
独自在汉州扩编的崇义营一营五司中,最先调整完毕的两司一驻汉州城内,一往中江古店驿糜子山,替换一直在前沿戍守的一司人马。
蒋忆就是这前去换防的后司管司把总。
刚刚接防下来,蒋忆跟着前司千总梁玉涛,巡过汛地,办理交接,梁玉涛一劲暗示蒋忆:
“带点啥子来?”
“啥子?”
“有没得酒水?”
“接防是换下了你去歇息,你该请我才是,还要老子请你?”
“你不请我,你不想问问,我在糜子山三个月,咋子与达子周旋?”
“周旋周旋,谁个不是周旋,当我后司的火铳都是摆设?”
如今的崇义营,五管司各自一都司三千总一把总,左司都司兼提营吴大个子、右司千总李爱文都是陕西榆林人,中司千总华子义是成都人,原是与刘斓儿在宝和寨就做一队的,而只有蒋忆与梁玉涛这哥俩都是邛州乡亲,却互相看对方不服气。
梁玉涛是从打向成功开始,一仗一仗地打着被南离拔上来的,蒋忆则是直接点选充将官经教导司出来后提拔的,这出身就决定了俩人互相看不顺眼。
而且在司这一层级上,因为成军时各自出身、资历不一,使得邛州军在设置管司将官的职级上比较复杂,比如哨一级就是管哨、队一级就是小管队。
营将就那四个,不是副将就是参将,以参将起头,留一级晋升空间,若南离封爵,还可以委派总兵。
司一级的将官职级有三层,管司游击、都司、千总、把总,也就是说根据将官各人出身经历、战功不同,小把总就可以管司,挂游击将军衔也是管司。
因为如今邛州军的营将已经接近镇将,管司则是承上启下的行阵中坚,收罗受抚的四方山寨民团、乡兵都是结为一司,或委守城或消化,于是战营管司多是千总、百总,一般在县城的守城兵将官反而是游击将军和都司的多。
结果这个晋升定级的事弄得南离一脑门子官司。
梁玉涛与蒋忆就是这样,梁玉涛资历老有战功就是千总,蒋忆是才拔擢的新建司,就是把总,资历、职级上都晚了一步,他来接防了,梁玉涛嘴上不说,自然心中隐隐地在摆老资格。
本来梁玉涛还想提醒他们糜子山木堡上有烽燧,而且士卒们砍柴踩出来一条上山小路,结果看蒋忆这个样子他就懒得说,让龟儿带人自己去摸好咯。
最后前司将士们带着各种战利品、吃剩的粮食,欢天喜地、顶风冒雪地开拔。
“他们抱些啥子?”
“吃剩的粮食被龟儿们带走咯。”
“披些啥子?”
“达兵身上剥下来的皮袄。”
“他先人板板,老子挨饿受冻,龟儿子们倒是发了些小财。”
“这不是发财,都是我们缴获滴……告辞!”梁玉涛很得意,仨月以来,清兵都是小打小闹,成不了大事,倒是中江城外的寨堡、哨卡都已经被他们拔了个干净,反正不冻不饿占了便宜的是他们,你蒋忆能吃多少,看你造化吧。
前司带着乡兵撤走后,到午后雪愈发地大了,北风卷着雪花,一层一层地把山脚下的营寨渐渐掩盖。
蒋忆把营寨巡过,看看同袍兄弟们都安置妥当,岗哨无虞才入了自己管司把总的专用木格楞歇息,先还琢磨怎么收拾一番将梁玉涛这厮的气味、痕迹都消去,不知不觉疲累间沉沉睡去。
朦胧中似乎在邛州夏日受训之时,城外大营一阵一阵地喧嚣起来,他一下被惊醒了,可是四周静悄悄地,只有刁斗上传来的更鼓梆子声响。
“寒夜一声传刁斗啊……”他喃喃地念叨着,将作为被子的寒衣往上拽拽……
蓦地“轰”地一声,一个沉雷炸响,他还在疑惑冬日下雪也打雷?就听外面营寨中“噗通哗啦”一声,似乎一栋房子被撞塌的声响。
这时他统兵为将的直觉终于起了作用,猛地一惊起身:不对,出事了!
那不是雷,是炮!
邛州章给事的炮厂就时常这么响!
披衣提刀,不等冲出木格楞的房门,半天里连珠炮响,一声接着一声,司把总身边的几名旗鼓、亲兵窜了进来,副司百总万天明当先,拉住他就往外跑。
“咋子回事?”
外面已经是喊杀声一片,陡地响起,陡地又息,只要半空中的炮声如沉雷般一声又一声。
“达子袭营咯!”
“炮声在那边?”
“是糜子山那边?”
才醒悟过来,一发炮子嗖地飞过,将暗夜中胡乱奔跑的一名士卒打个对穿,又奔跑几步,才浑身沃血一头仆地。
这时木城四面燃起火光,熊熊火光卷起浓烟,将漫天雪花不待落地便即消融,带得营地中狂风四起。
寨墙外杀声突地再起,伴着惊惶的惨呼!
被袭营了!
教导司时镇帅教导过,被偷袭千万不能乱,要捏成拳头,打出去!
他蒋忆不怕死,大不了一百多斤扔这儿了,可是周围的同袍兄弟都在四散乱窜……
“本百总在此,跟我上,杀过去!”蒋忆挺身而出,召唤四下乱跑的生兵士卒。
“管队呢?跟着我!”
“管哨在哪儿?跟着我!”
他的身边渐渐汇集起一支小队伍,举起长枪挨牌,向杀声最激烈处迎去。
突地鼓声四面响起,士卒们都在四散奔逃,迎面“嗡”地一从箭矢飞来,身边才聚起来的士卒就倒下几个,就听寒风里几声苍凉壮烈的战马嘶鸣过后,马蹄杂沓,一从铁骑迎着火光裹着风雪直冲而来。
“蜀铳上前!”
这个口令才出口,“砰”地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枝箭失,正中胸腹处,不及披甲的蒋忆“嗵”地拄刀跪地,一头向下栽去。
在旁的万天明一看不好,一把扯起他的臂膀,往身上一搭,回头拖着就走。
夤夜之际,古店木城烟火熊熊,烧上了半天空,整个木城化作了飞雪中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炬,空中飞舞着无法落地的雪花,洒满黑烬的雪地上还在移动的则是四散奔逃的明军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