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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大臣分列奉天殿,恭朝金銮座。

朱厚熜缓步登上御台,双手搭在两侧龙形扶手上稳稳坐下。

他俯视着下方群臣,朗声道:“朕今日召诸位爱卿,共议军户改革!”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万方皆震。

即使早有之前廷问的暗示,一众大臣也都心神恍惚。

大殿内军籍出身的文官们却都口干舌燥,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和期待。

有明一朝,虽分户籍但都可以参加科举。

科举是真正的通天之路,改命之途!

在各类户籍当中,军籍的数量仅次于民籍。

军籍进士是明代独特而重要的一个科举群体,在朝堂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这一群体当中,名臣更是如众星一般璀璨。

李东阳,刘吉,梁储、毛纪,甚至于后来的高拱,张居正都出自这一群体。

军籍人员在军队中占据着天然而庞大的基础势力,在文官内部也盘根错节。

他们拥有着庞大的力量,却难以摆脱群体悲惨的命运。

朱厚熜看得明白,官员是帝国政治的延伸,军籍制度更是大明的基石。

以子之矛,焉能攻子之盾?

他看了看神情各异的官员,想到了另一个原因。

摆脱了军籍的官员进入到了尊贵的官籍,看不起自己的出身。

若仅此而已,也算极好。

他们却想落井下石,出于人性骨子里的鄙视和傲慢,要将其他人上升的路给堵住。

朱厚熜向来对此不屑。

篡改过往历史而抬高自己的人,注定走不上最辉煌的路。

洪武皇帝明明白白的向天下人宣告自己的农民出身,更是不遗余力地渲染年幼生活的悲苦。

这毫不影响他缔造了一个伟大的帝国。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卑鄙。

许多初心未改的军籍进士,都曾有过更改军户制度的野望。

奈何。

奈何祖制大如天。

一句篡改祖宗家法,就能让无数人头落地,让无数人面对冰冷而顽固的旧疾毫无办法。

朱厚熜嘴角挂上一丝浅笑。

时至今日,制肘的祖制终成横扫利剑。

“诸位爱卿无须顾忌,皆可畅所欲言”

沉默了片刻,毛纪率先拱手开口。

他本就是军籍出身,且改革军籍之心不灭。

他抬眼扫了一眼周围,见一众大臣都神情紧张,心中略一思量,便道:“军户世袭,状况凄惨!”

他一开口并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反而拐弯抹角谈起了如今军户的现状。

“我大明军队来源有四,从征、归附、摘发、籍选”

“其中又以籍选为最,是大明的根本。”

他沉声道:“然军籍之人饱受欺凌,在乡被百姓鄙视,在军被上官欺压,在疆被外族屠戮。”

他的声音加重,语气也变得有些许哽咽,:“军籍之士忠心护国毫无怨言,求陛下垂怜。”

毛纪顺势跪下,以头扣地。

杨廷和见状悠悠一叹,老友何至于如此?

他想得更多,皇帝想改革军户要怎么改?改到一个什么程度?

大明的天下经不起折腾,特别是要命的军队。

群臣反响寥寥,大殿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

朱厚熜轻轻拍击了两下龙椅,身子微微倾向椅背。

“杨一清,你曾经监巡边军军户状况果如毛纪所言?”

“陛下询问,臣不敢欺瞒。”

杨一清揖拱手一揖,就将他所知尽数说了出来。

“充军为罚,状况惨烈骇人听闻。”

他的语气平稳不带一丝顿挫,大殿众人听来却心情格外低落。

“军犯临行之前,要先被各司打送行军棍三十,再由各军官押解出城。”

他顿了顿,“沿途停歇,逐日吊打,使其痛苦哀号,往来百姓皆不忍看”

“充军之路,军被打死,军妻被奸者,不胜枚举!”

毛纪闻听袖中双手剧烈颤抖,枯瘦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

“臣的祖父就曾经被官兵欺压”他沙哑着诉说,“边军生活凄苦,既无营生,又无产业,只能靠朝廷的粮饷过活。”

“可即便如此,上官却依旧视他们为奴为婢,仿若最卑贱的一根野草。”

“或以修整军旗、置买缨头为名,或假借城门修缮为由,向军事索要钱银。”毛纪的手狠狠的捶在奉天殿的青砖上,:“但士兵又哪里有钱!除了卖妻卖女,借钱借银,家破人亡之外别无他路!”

说到情深之处,毛纪老泪纵横。

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未曾迎回祖父的尸骨。

张璁眉头紧簇,忍不住也出言道:“臣这几日翻阅辽东卷册,对当地军士状况有几分了解。”

“说他们是贱同奴隶、劳同牛马也毫不为过”

“张尚书,边军如此我尚能理解,辽东有山东供给怕不至于此?”有人拱手发问,请求解惑。

张璁怅然一叹,“诸位可曾见过裸体穿甲?可曾见过身无寸棉?可曾见过马骨山耸?”

一连三问,让朝堂之上众臣掩面羞愧。

杨廷和却不闪不避,反问道:“天下何处不凄苦?若要论起悲凉易子而食岂非人间惨剧!”

他拱手大声道:“军户改革牵扯众多,一步差错便是万劫不复,安史之乱犹在眼前,陛下圣明决断三思而行啊。”

说罢,他一弯腰也跪了下去。

不是杨廷和不同情天下军户,而是他眼中更看重大明天下。

这无关正义与不正义,只是他的一个选择,选择站在更多人这一边。

杨廷和读过史书最痛恨的是五代十国,那才是真正人命如草芥,百姓为猪狗的日子。

他也曾亲身体会过战争带来的悲痛,莫哀大于心死。

他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他也只能以衰朽之躯为国赴死。

毛纪苦笑一声,他何尝不知道杨廷和的想法。

只是他不甘,真的不甘心啊!

群臣朝御座望去,天子神情莫名。

他们只是匆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来。

这份威势,不是谁都能够扛得住。

“诸位爱卿,今日谈的是军户怎么改革?”

少年声音清朗,却让在场众人身体一寒。

杨廷和闻言更浑身一震,皇帝不是在和他们议事,而是在下达了命令在!

“军户制一定要改,怎么个改法内阁要拿出一个章程”

“要钱户部会给,要人翰林院有的是人才,要名分”

朱厚熜猛地起身,“军队乱象丛生,朕承天应命自当扫除百弊。”

他笑意盈盈看向众臣,:“新礼从不止步京师,军队必须革新!”

“杨阁老以为如何?”他侧身看着杨廷和。

杨廷和则早在朱厚熜发话之时,就心思急转。

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要改革军户,劝是劝不过来了。

但是怎么改革还有回转的余地,把损失降到最小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冥冥中连杨廷和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已经习惯了朱厚熜的命令,下意识地不想去违背皇帝的意志转而去思考实行的办法。

或许是朱厚熜入京以来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失败。

也或许是杨廷和内心深处依旧保有一丝对军户的愧疚。

他缓缓起身,官服拖拽青石。

“臣,领命!”他断然开口。

“好,朕心甚慰。”朱厚熜笑了笑,随即宣布今日议事到此为止。

皇帝虽然离开,殿内百官愕然之色不改。

费宏着急忙慌,甚至直呼杨廷和其名。

“杨廷和,你怎么如此糊涂啊!”

连毛纪都不敢相信,杨廷和会同意改革军户。

他一脸戒备,沉声道:“介夫兄,阳奉阴违非臣子之道,你不要乱来!”

杨廷和苦笑道:“陛下的决定,你我都知道挽回不了。”

“既然早就知道事情的结局无法改变,那不妨想一想降低损失的办法”

看着身子隐隐约约侧过来的大臣们,杨廷和苦中作乐一般说道:“陛下登基以来没有一件事情办得差错,我等也应该往好处想,军户顽疾再大又能如何?”

王琼哈哈一笑,连连拍着杨廷和的肩膀,“今日才觉杨廷和算当世英雄!”

杨廷和感受着肩膀上的蛮力,脸上露出公式化的微笑,“谬赞,谬赞!”

他走在众人的最后,步伐有些沉重。

一众大臣也都能理解,甚至善意地留一些思考的空间给杨廷和。

杨廷和在离开奉天殿时突然转身看向空旷的殿宇,脸上露出莫名笑意。

“新礼?新礼!”

王阳明也好似早有感应,目光悠长停步不语。

二者目光一番交错,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