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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和南京的两份奏报,令内阁诸公无不为之忧虑。

杨廷和坐在首位,神情严肃道:“邪教逆贼犯上,勾结地方官员,如今江浙处置上递的文书,诸位以为如何?”

另外几人面面相觑, 或是垂眸深思,或是饮茶不语。

杨廷和深吸了一口气,知道问不出想要的答案。

他也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叛逆作乱必有原因,如今地方将大事上禀,若其余诸地效仿,何人可担其罪?”

自汉武帝之后,天人感应之说盛行。

地有大旱,国有灾祸,必为朝廷失德。

连帝王都要“获罪于天”。

大明很少有皇帝下罪己诏,因为前面有个内阁挡着。

灾祸连绵,非帝王之过,那就只能是臣子的恶,而众臣之中首辅为尊,挡灾自然也首当其冲。

蒋冕用手轻轻敲击了两下扶椅,“朝廷失德,自然是内阁有罪,我等不惧辞职返乡,怕只怕江浙之事另有缘由啊。”

毛纪搁下手中朱笔,缓步走到众人中央。

“区区数日光景,拔除数十年潜伏逆贼,罪证之详实,处理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他虽未明言,但在座诸人却都明白了毛纪之意。

这两份奏报——造假!

“难得诸位不糊涂,只是杀了些该杀之人,结果好了过程又何必在乎。”王琼冷哼一声。

“唉,王瓒和汪鋐可没有这份胆量,这背后的水还深着。”费宏起身长叹。

杨廷和心中一凛,众人的言语,更让他加深了心中某个不想见到的结果。

这件事背后,皇帝首肯了。

他沉吟片刻,“诸位皆不是外人,我就说些心里话。”

文渊阁隔间内,负责抄录的小吏,纷纷停笔。

他们将桌案收拾好,便缓缓退出了文渊阁。

偌大的文渊阁,也只听得到几人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为上者疑,为下者惧。上下背德,祸必兴焉”

他语气平和,在众人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炸响。

“介夫兄,慎言。”毛纪赶忙道。

杨廷和摇摇头,“当年武宗之事,是我们错了,现在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王琼蹙眉,“武宗皇帝那是中了奸人毒计,沉迷于儿女之情,当今陛下可不会被酒色所伤。”

杨廷和不经意环视四周,内力运转,感应到了几个偏僻角落隐藏的气息。

“武宗皇帝想给刘良女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刘良女也想圆武宗不能习武的遗憾,只是…………”

蒋冕接过话茬,“谁能想到,刘良女竟是白莲教圣女,再加上宁王挑拨,种种孽缘交织,武宗……”

毛纪猛然出口,一字一句地说道:“武宗是落水而亡,也只能是落水而亡。”

“旧事无须重提,我们如今必须要和陛下坦诚,否则必将重蹈当年的覆辙。”杨廷和大袖一挥道。

费宏坐直了身体,一脸的苦涩。

“当年我们难道没有这么做吗?只是有些事由不得我们!”

又是一片沉寂,众人默然不语。

“尽人事,知天命,大明乱不了。”

回府之后,费宏邀讲冕到自己家中一叙。

他书房不大, 两个博古架,一张书案。

书案上错落有致摆放着户部每月数据,最右侧还放着一小堆大明天宝。

自王阳明执掌户部之后,便每月核查一次数据。

在朱厚熜的指示下,户部每月的数据和天宝司的流水都会转交内阁再审阅。

费宏熟练地用炭笔在图表上勾画,盏茶的功夫,就处理好了核对工作。

将炭笔归位,看着条理清楚的表格,他不由感慨。

“若是当年他在户部,也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至于三年就老了十岁。”

“咚”

“请进”

费宏随手沏了壶茶,蒋冕便踱步而入。

二人对座,先是聊了一番朝廷近况。

茶过三巡,费宏才谈到了邀请蒋冕的目的。

“敬之兄,你认为天宝能持续多久?”

蒋冕沉吟片刻,“我看不清楚,但至少现在的形势是好的。”

费宏转手将多年整理的资料递了过来,随即开口道:“太祖开国之初,纸币制度效仿前朝,只是到正统年间大明宝钞便已形同废纸。”

“当时朝臣皆以为,除了发行新钞,大明宝钞已无可救药。”

蒋冕点点头,“我也知道正统年间,买田契完全使用白银交易无有例外,即使是典当租赁山地买卖的契约书,民间都普遍采用白银交易。”

“只是我想不明白,朝廷用了那么多的手段,就是救不回宝钞!”

费宏齐整地胡须一抖,意味深长地说道。

“敬之兄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以史为鉴,为何大宋能持续百年交子?大明就不行!”

蒋冕头都没有抬,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可能是因为宝钞发行的太多了吧?”

“宋金元三朝纸币崩溃,都是王朝末年财政收支困境,不得已滥发纸币,填补财政缺口,才导致纸币崩溃。”

蒋冕原以为会得到费宏的附和,没想到得到的是更久的沉默。

他抬头看见了对方锐利的目光。

费宏叹道:“敬之兄,不必对我打哑谜了,纸币多发是前朝纸币系统崩溃的原因,但绝对不适用于大明宝钞。”

他转过身,从桌上拿出一份新制作出来的统计表。

“从洪武八年到正统十一年,朝廷年年留心币值稳定,极力控制纸币的回收与发行。”

“何况除了建文当年祸事,我朝政治稳定,财政富裕,完全没有依靠滥发纸币维持收支平衡的必要。”

他敲了两下桌案,一锤定音地说道。

“大明的货币自始至终都是保守的!”

“民间所流传宝钞崩溃,将其归结于发行太多,完全就是愚见!”他略带讽刺地说道。

“咳…………咳……”蒋冕连咳几声,轻轻摇头。

“就是知道原因又能如何?金银兑换纸币的口子不开,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

他目光悠悠,似乎透过手上的资料,看到了历史的烟云。

“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藏着掖着。”

“大明宝钞从设立之初,就没有朝着稳定币值的方向去创建制度,上位者只相信严刑峻法来贯彻兑换纸币的政策。”

“结果如何,你我都知道。”

他站起身,伸手在册子上一指。

“百年以来,宝钞起死回生的唯一一次契机,是正统元年户部尚书黄福才的进言,准备白银储备金兑换宝钞。”

“但当时下至百官,上到至尊,都普遍认为宝超无可救药,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也就葬送了。”

费宏似笑非笑,“难道当时君臣一心,就能救回宝钞吗?”

“我看未必!”

“太宗宏图大略,当时的户部尚书夏元吉曾经提议更换新式宝钞,还是被太宗给否了。”

“原因何在?祖制不可改!”

他悠然起身,“纵观大明一朝,真正魄力无双者,唯当今陛下。”

“祖制不改,宝钞不存!”

蒋冕忽然变得凌厉,“但若改变了祖宗规矩,麻烦就大了,与此相比,宝钞的好处根本不算什么。”

百官虽然在形势所迫下承认了祖制更改,但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无言的恐惧。

他们害怕会失去现有的一切,他们也害怕被环境所抛弃。

“江浙之乱,既有君臣猜忌之虞,更深层次上,则是帝王之道,以大义为刃,大肆屠戮。”

他跺了两下脚,“天下,付不起再毁一个洛水之盟的代价。”

“嘿嘿,事已至此,谁来负责?”费宏也不客气,直接说道。

“死老夫一人又如何?我…………”

“蒋阁老,你担不起,我更担不起,只有首辅,才能代行,才能力挽狂澜。”

“替陛下担这个罪名,还是百官请谏帝君下罪己诏”

他俩不约而同起身,都在想杨廷和会作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