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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和之前兼任吏部尚书对于朝廷的官吏变动自然谙熟于心,他拱手道。

“翰林院正在编撰《武宗实录》还有二十多人的空缺,各地的监察使细细算下来也还需要三十多人,今年空出的县令人选倒是只有十多个位置。”

朱厚熜点点头,“诸卿亲自参与阅卷,对考生们的志向能力也有了初步了解,吏部主持编撰一套考核试卷,将他们安插到合适的位置。只是有几个人朕想亲自安排。”

杨廷和若有所思,眼神悄悄望向了御案上的三张试卷,陛下所说的大抵就是这三人吧。

“张楚言品行高尚才学出众,少年意气锐不可当,朕以为可担当改革之重任,任三宫司宫正,全力统管大明三宫改革一事。”

大明的三宫,学道理,每一宫都类似于近代的大学。

每宫设一宫令,三位副宫令,余下各有司业,教授,辅教若干。

全国三宫归属教育司统管,教育司同天宝司一样接受皇帝和六部双重管辖。

因而教育司的首席长官称为宫正,朝廷从三品大员。

“陛下,锻炼少年培养后来人是好事,可一步登天难免让人生出骄横之气,毁了人才是小,乱了朝廷法纪是大呀。”毛纪严肃地说道。

大明开国以来,新科状元授予三品官衔,这是亘古未有之事!

朱厚熜抬抬手,“诸位爱卿都知晓洪武年间的那一场大变,自此侠以武乱禁成了一句虚言,偌大的江湖只剩得下大猫小猫三两只,可若是局势一改,谁也不知道哪个山野疙瘩里会冒出一个绝世强者。”

他声音渐强,“无论何时朝廷都要占据主动,此非常之时,必须行非常之事,依朕看张楚言再恰当不过。”

王阳明颔首,赞同地说道:“三宫培养为大明筑牢基业的人才,从奠基之初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况且朝廷能让金科状元登上三品大位,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朝廷求贤若渴?”

张璁赶忙点头,他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但更清楚未来局势莫测,现在退一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是出于私情还是为了大局,他都必须替张楚言争一争。

“三元及第是一桩美谈,彰显陛下圣德,国家昌盛,大材而大用之更是天下人心所向,陛下圣明啊。”

朱厚熜起身,腰间玉环碰撞发出叮咚的声响。

“人生在世,轻尘栖弱草,何时风雨,难料啊。”他负袖立于殿中,“朕不知将来会如何,但明白蝼蚁尚有贪生之念,为搏一线生机又何惧一死?”

他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发钧旨吧!”他笑了笑,“朕的第一道钧旨,就是任命张楚言主管三宫。”

“陛下!”几位阁臣发出忧虑的声音,实在是钧旨事关重大,他们不能不再三小心。

大明永乐之后,皇帝的旨意称之为“中旨”,这虽然未形成一种明确的制度规定,但更多地体现了政治观念与现实诉求。

中旨,不经过内阁,不需要进行票拟和内阁草拟,直接由内廷批发,且不经过六科驳正,直接交付相关部门施行。

它是皇帝个人意志的表达,也是皇权的具象化体现之一。

但对于明代的士大夫而言,中旨在更多数的场景下,被视为内阁权力伸张与否的关键。

皇帝利用中旨,能够越过制度提拔官员,处理事务,严重扰乱朝廷的运行机制,某种程度上损害了官员共同体的利益。

有明一朝,私下里有个规矩,如果某个官员接受了皇帝的中旨,那就等于他自绝于官场受人鄙视,寸步难行。

王琼,虽然是中旨入阁,但老人家可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

钓旨是朱厚熜的首创,或者说是内阁定制的妥协产物。

内阁形成制度无疑限制了皇权,文官们翘首以盼数百年,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达成这个目的。

朱厚熜推波助澜,顺势提出了钧旨。

钧旨不轻发,但只要盖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红印,内阁及以下所有官员都必须无条件执行。

违者,以谋逆罪处之。

官员及其九族,处斩!

当然官员们绝对不允许,有如此恐怖的利剑悬于头顶,但形势比人强。

朱厚熜后来作出规定,一位皇帝一生最多发出三道钧旨,才让官员们偃旗息鼓。

张璁神色坚定,看了一眼王阳明和杨一清,两者也都悄悄回以眼神。

“陛下,钧旨不可发,臣以为提拔张楚言一事,就由内阁草拟诏书,万万不能动用这等利器。”

他转过身看向杨廷和几人似笑非笑,仿佛在质问,发钧旨和内阁草诏影响孰重孰轻尔等好生思量!

杨廷和咳了一声,“臣也以为让内阁起诏最为妥当。”

“是啊,这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好事,还是尽快办好吧。”王琼打了个哈哈。

朱厚熜故作为难,“可内阁该如何向百官解释,损害了诸位的名声,这实在让朕心中不安。”

张璁攀蛇上棍,义正辞严地说道。

“为陛下分忧,是臣等的使命,区区流言,何惧之有?”

“好!”朱厚熜笑道:“那此事就此定下,仰赖诸位辛劳了。”

一众阁臣连称不敢。

朱厚熜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最大的难题处理好了,接下来的小问题也就顺水推舟。

他提出,让徐阶到兵部担任郎中,协助夏言主持皇庄清查。

严世蕃到户部担任郎中,主持市舶司改制。

…………

方云,调任通政使司司业,负责推行语韵。

他一口气连点了八人,内阁诸位大佬却是面色不变。

从三品的官位都答应下来了,五品官位的安排又有什么问题呢?

只是他们有些好奇,前三位才学出众皇帝重视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后面这五位虽然论点新奇,但在一众考生当中也只能称得上资质平平。

陛下,是以什么标准将他们选出来的?

“诸事已定,今夜就将皇榜贴出去,三甲游街来一个热闹。”他笑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朕的北京也不比长安逊色。”

“哈哈哈。”几人抚须而笑,“是极,少年人就该有些朝气。”王阳明抖了两下袖子,大红官袍熠熠生辉。

朱厚熜一甩袍袖,“诸卿,那就琼瑶宴再见。”

“臣等恭送陛下。”

朱厚熜刚一离开,杨一清就苦笑着对张璁说。

“张老弟,你可害苦了我们呀。”他轻轻拍了两下圈木倚扶手,“内阁让今科状元担任从三品的官职,消息传出去百官还不得撕了我们?”

杨廷和倒是彻底看开了,笑呵呵地说道。

“最差不过告老还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也挺好嘛。”

费宏神情严肃,“开了这道口子,后续的事可就不好办了。”他目光灼灼看向张璁,一定要他拿出个说法。

张璁理了理正梁冠,神情严肃地说道。

“此事是危机,但同样也是机遇,内阁创制必须要以一次大动作向百官展示权威!”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这件事掰开来一点一点分析。

听得毛纪等人甚至怀疑人生,咱们说的是一件事吗?

怎么说着说着就从背黑锅,变成立威了。

杨廷和面皮抽动,看向久不言语的王阳明,后者回以淡然一笑。

张璁喝了两盏茶,口腔内的干涩稍微得到缓解。

王琼垂袖长叹,“内阁能立威不假,可是张老弟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张璁神情郑重,“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虽万死不能报之,我又何须这浮名。”

他身子坐正,让后背与汗水粘腻在一起的衣服稍微松开一些。

“为官之道,上善若水。”

他自顾自地解释,像是独白,又仿佛在自嘲“你高我便退去,绝不淹没你的优点;你低,我便涌来,绝不暴露你的缺点;你动,我便随行,绝不撇下你的孤独;你静我便常守,绝不打扰你的安宁。”

众人一时默言,良久之后费宏心中长叹。

“张璁是陛下的臣,而我是大明的臣。”

上善若水虽好,又有几人能够做到?焉知陆地会怀恩于溪水,而不是迁怒于溪流。

“张璁,你的路,难走啊。”杨廷和心中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