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想也不想,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一时之间,如同握住一块寒冰。虽然没动用什么力气,她竟也没有如何挣脱。想来是顾忌他身上有伤,却教他能得逞。
紫衣女子黛眉轻挑,目光落在他手上。
“顾少侠,如此也是君子之道?”
一时无话。
“阿湄......”他心绪翻涌,手却固执地不肯松开,“你等等......”
对方沉默半晌,伸出另一只手,缓缓将他的手指掰开——
“顾少侠,我说过,你找错人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景明,自然也没有小湄。”
手指一根一根地脱离她的手腕。
“你还活着,小湄应该很欢喜......”
她面色苍白,指尖冰凉如雪,此时竟隐隐泛起白雾。
活着?什么活着?
“等等...你说什么?”
顾见春皱了皱眉,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一只手伸来,轻轻点在了他颈边:“好生睡一觉吧......”
端是不觉得有多冷,一股睡意无端涌来,很快那温度如同幽凉潭水,顺着他的脖颈在经脉中浮动。
他眼皮一坠,便陷入了昏睡。
应是一场久违的好眠。
......
看着陷入长梦的人,她收回手,无端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有人轻轻问道。
夜来笑了笑,面上有些倦色。
“我以为......”
素衣少女端坐在竹席上,定定地注视着她。
“是了,你是来去谷的人.......”夜来了然。
既然是来去谷的人,这寒毒恐怕对她无甚作用。
“也并非完全没用啦......我是半盏茶之前醒来的。”少女还以一笑,却是有些羞赧,“我功夫不精,没法像爹爹一样真的百毒不侵。”
夜来莞尔,对方这性子,倒真是称得上赤诚。
“无意冒犯,只是不想扰了你的清梦。”
少女连忙摆了摆手:“怎么会......你还记得特地来送一床被褥,我已经很感激了......”末了,她又补充道:“啊...对不起,我真的很好奇,所以没有打断你们谈话......”
夜来勾起唇角:“也不是什么秘密,无需介怀。”
“你真的不冷吗?总觉得你的手很冰,你是不是生病了?”对方有些试探地问道。
“生病?”夜来蹙了蹙眉。
“我是听你的那位......嗯...管家?说的...”赵青木想了想,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凌霄当日所说都一股脑告诉了她。
夜来哑然:“......他骗你的。”
“还有人用这种事骗人?!”素衣少女瞪了瞪眼珠,“那他图什么?”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
那所谓“管家”,也不过是一双“眼睛”。她此时断是不愿思量这其中深意。
“此处虽是帝都脚下,却也不算太平。若是夜里有什么事,就去屋顶寻我。”
夜来起身,目光扫过暖炉,看见炭火尚燃,于是缓步走了出去。
“啊......等等......”她慌忙喊住对方。
这天寒地冻的,哪里能让她在外面睡?
夜来转过身看着她。
“我瞧这竹席也挺宽敞,不若我们挤一挤?”她试探地问道。
对方扫了一眼这竹席,堪堪够她一人,这便谢绝了她的好意。
“无事,且睡吧。”
“可是外面很冷的......”
她勾了勾唇:“没事,不冷。”
赵青木愣了愣神,看着对方离去,左思右想,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便又翻上了屋顶。
屋外寒风凛冽,她登时一个激灵,醒了醒神。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她这就轻车熟路了许多。
伊人坐在屋顶上,枯枝残雪,相对无言。
冷是什么感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江姑娘。”少女突然翻了上来,却再一次因对方这副冰肌玉骨而恍神。
月光静静流转在两人身上。
“你倒是有意思,怎么又不睡了?”夜来笑了笑,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在身边拂了拂,让出一方空地来。
素衣女子轻轻一跃,落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这不是怕你又走了……”赵青木笑得有些赧然。
夜来摇了摇头:“不走。”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少女点点头,“你不知道,我们从黛州找到永南,如今又来到帝都,找了你许久。能在这里碰上你,真是七分靠运气……”
“是么。”她怔了怔,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那日长街上惊鸿一瞥,未曾留意对方,对方却是一副与自己十分熟络的模样。
“在永南,我们还遇上了一桩大事呢……”听到对方回应,她颇为欣悦,这便将那恨水山庄如何借碧天剑行事,如何将人们诓去,以及他们又如何脱困,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讲到乘兴处,她还手舞足蹈地冲对方比划了一番。
其中如何与那魔宫门主周旋,还有那陈家唏嘘之事也自然是给她讲了个绘声绘色。
夜来静静地听着她讲话,并不出声打断,面上却也没什么反应。
“……最后,也不知道那陈夫人去了哪里……”少女讲到这里,面上却又突然低落了下来,当真是将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你觉得她会去哪儿呢?”对方突然问道。
素衣少女都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了,这才听到她回了一句。
她愣了愣,说道:“我不知道……许是去魔宫报仇了吧?”
血海深仇,灭门之恨,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放下呢?
“报仇……”对方无声一笑,这笑只挂在唇角,却不及眼底。
“若真如此,兴许她已经死了吧......”
赵青木为这无端而来的冷意颤了颤。
“其实我不想她死......”她有些闷闷地说道。
对方目光转了过来,落在了她脸上:“赵姑娘。”
赵青木连忙摆了摆手:“叫我青木就好。你叫我青木,我叫你夜来,可好?”
“青木姑娘。”紫衣女子颔首,从善如流,“人各有命。她的命数,就由她自己来决定吧。”
赵青木叹了一口气。她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是她救下的第一个人,总归让她念念不忘。
“青木姑娘,恕我多言,魔宫之事,你们就不要再涉足了。”对方突然话锋一转。
“啊?”赵青木蓦然抬头,“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抬眸看向远山,“只是一个忠告。”
“你们能从魔宫门主手中逃脱,本就是万幸。万寿魔宫,不是单凭你们两人就能如何的。这一点,想必他比你更清楚。”
她落下长睫,目光像是透过屋顶,看向了那个人。
赵青木有些愣神:“他?”
她恍然想到那男人,带着一个没什么功夫的孩子,从沧州闽安一路逃到黛州,其中波折艰险,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说得完的。而彼时他却只是轻描淡写,未曾多言。在黛城,他们也遇上了魔宫之流。镇南镖局的惨案,便是万寿宫在背后推波助澜。
虽然仅是只言片语,她却能从中想象出面前女子运筹帷幄,独自与恶徒周旋的风姿。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对碧天剑感兴趣呢?
“夜来姑娘,你为什么要拿碧天剑呢?你也想寻找皇陵秘宝么?”赵青木惯是心中藏不住话,有什么便说什么。
她闻言一怔,旋即问道:“我若说是,你待如何?”
赵青木想了想,老实答道:“爹爹常说,做事论迹不论心。他们说,你盗取了很多东西,就是为了寻找皇陵......可我觉得,你不像是贪图财宝的人。”
对方轻轻一笑:“为什么呢?”
“......你没有杀了那孩子,也没有独占宝剑。”赵青木略一思忖,“我觉得你不像坏人。”末了,她又补充道。
“呵......”紫衣女子抬头看向皎月,轻轻笑了笑,却不回答。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骗他呢?”
一阵北风掠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而一旁的夜来却轻轻将耳边碎发挽起,像是感觉不到寒凉。
“我没有骗他......”只听她轻笑道,“我确实夺了剑,也确实伤了人。”
“我不是说这件事。”少女摇了摇头,“我是说刚才,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让他伤心呢?你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哪知紫衣女子脸上笑意更甚,将手伸了过来,突然说道:“青木姑娘,我听说来去医仙妙手回春,医术卓绝,不知是否有幸能得医仙之女替我诊一诊脉呢?”
赵青木闻言一愣,随即将手搭了上去。指尖顿时一片冰寒,她心中有些狐疑。
谁知这不看不要紧,她一探查,才发觉对方不知为何,脉象紊乱,气息阻塞,竟有枯竭之势。
看见她脸上惊疑之色,对方弯了弯唇,轻轻笑道:“如你所见,便是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这幅笑颜,赵青木心中竟有些酸涩。
她低声说道:“难不成没有什么法子了吗?”
对方颔首:“若是医仙之女都觉得没有法子,那便是没有。”
如此境况,她竟还与自己开了个玩笑。她心中一急,顿时说道:“我学艺不精,若是爹爹来了,说不定会有办法的。”
“呵呵......”见对方如此认真,夜来有些莞尔,于是也不忍再戏弄对方,又伸出手来:“传闻来去谷一日只诊一次脉,不知夜来能否破例做这第一人?”
赵青木有些怔忪,手指便鬼使神差地又搭了回去。
“破例又如何,我这里可没什么规......”
她话音未落,顿时一愣。
方才还如同油尽灯枯般的脉搏此时竟沉稳有力,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怎会......”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面上一片惊异。
“无甚。不过是用了一种功法,将经脉扭转了片刻而已。”
夜来收回手掌,撑在颊边,淡然说道:“青木姑娘,方知万事不可以言貌而取。有时候耳闻目睹,也不一定是真的。”
素衣少女有些发愣。
“什么意思?”
她这是在说,自己所作所为都算不得真么?
“青木姑娘当真是心思纯良。”夜来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惋惜。“令尊本可一世都偏安于一隅,如今为何一定要来淌这趟浑水呢。”
少女怔了怔,对方说的话,她愈发听不懂了。
“我爹爹他只要我跟着顾见春出来涨些见识,别的却是什么都没告诉我。”她倒是老实,这便据实相告。
夜来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等取到剑,你们便离去吧。”
却也不肯再多说什么。
“夜来姑娘,若是你知道些什么和我爹有关的事,可以和我说说么?”素衣少女顿了顿,此时竟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她觉得面前的女子一定知道些什么,否则不会以熟稔的口气谈到她的父亲。“我爹他从未和我讲过他的事,连同顾见春也不愿意告诉我。”
夜来蹙眉,眸光一转。
“青木姑娘,你看见这檐上积雪了么?”
赵青木点头。对方无端而问,她却只能静静听着。
“现在,我将它们放在我身上。”
她伸手掬起一捧雪,就径直洒在自己袖子上,竟也不觉得冷。
半晌,雪渐渐消融。
她将剩下的积雪抖落下来。
“你看。”她伸出衣袖,袖子上一片暗色水渍,“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你无知无觉,是一件幸事。”
赵青木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白雪纯粹,落在身上却也有痕。那些过往,又何苦非要探查,徒增烦恼?”她摇了摇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夜来姑娘。”赵青木思忖片刻,了然道。
夜来方松了一口气,只听她蓦然开口:“尘埃也好,痕迹也好,只要我不在意,又于我有何变化呢?”
她一怔,只见对方掬起一捧雪,抛向头顶,细雪纷纷坠下,将她淋了个满身满怀。
“就像现在,我浑身都是雪。”素衣少女轻轻笑道,“可赵青木还是赵青木啊。”
夜来目光震了震,随即莞尔一笑,那笑意第一次让少女觉得有些暖和。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就在赵青木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只听她说:“下次见到令尊,定然会替你转告这一番话。”
“啊?”少女一愣,旋即“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终究是雪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