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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清风明月不忘忧,拂世一剑断旧游

“你是何人?”梅晏清皱了皱眉,对方凑上前,一股酒臭扑面而来。

这老者顶上不剩几根毛发,宽庭圆目,耳大垂重,身上宽袍松垮凌乱,形容不修边幅。

众门人皆看着那门主大人,却发觉他只是用玉骨扇抵着对方命脉,并未有何等动作,于是纷纷暗自揣测门主是否有所顾忌。

一个不三不四的老叫花子,有什么好顾忌的?!

实则在众人都未曾发觉的地方,梅晏清面沉如水,眼中尽是狠戾。

他手中的扇子,被不知为何的钝物所阻,再不能向前推进一寸。他不得不全神贯注,手中又带上几分力气。那扇子在两股真气的胁迫下微微颤动——再这样下去,恐怕率先撑不住的乃是这扇骨!

老者摇摇晃晃,像是喝得醉了些,嘴里哼着方才的调子,除了那句“执迷不悟”,却是再没说什么话。

“再装疯卖傻,杀。”

他薄唇翕动,冷冷吐出几个字来。

他知道对方功力不俗,单说这真气护体之法,在江湖上已算罕有。方才这人躲开兵刃的那几步,已臻绝境。

这样的人,无端现身于此,绝不是巧合!

哪知这老者状似疯癫,欺身上前,反手握住他的扇面,竟给自己扇了扇风——

门人满脸骇然,门主的武功深不可测,他们自然知晓。两人暗斗,他们没能瞧出门道,而这武器被夺转,却是看了个分明。

老者可不管他们如何,在一众惊骇莫名的眼神中,将扇子在指间一转,丢了回去。

“好热,好热!”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你这扇子,光好看,不顶用!”

一面说着,他一把拆下背后蒲扇,手腕一抖——

“还是老叟的破蒲扇好!”

这一扇子可是不得了,那四周待命的几个门人还没反应过来,竟被这阵扇风带得飞出几丈远。再落在地上,几人已是面白如纸,不省人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老者看着这几人东倒西歪的模样,像是得了什么乐子,捧腹大笑。其余几人见状,纷纷拔剑而来,他却又抖了抖扇子。不见他如何动作,这扇风自是力大无比,带上老者那磅礴浑厚的真气,几人皆觉得面上一疼,便失去意识。

“别白费力气啦!”老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情不能令他发笑,好容易止住笑声,他含含糊糊地说道,“就这点人,也想闯谷?”

梅晏清手中银戒耀目,细丝激射而出。

“挡我者死!”

“小子年轻气盛,可能未曾听过老叟的名字。”老者抬起蒲扇一挡,那锋利无比的银线被一一弹开,他随手举起酒壶,琼浆凌空落下,他张口稳稳接住。手中蒲扇随意摆动,却是浑厚如盾,成百银线射来,未能伤他分毫。

“管你是谁!今日这来去谷,本门主闯定了!”

“好吧……”老叟闷笑几声,喝了个尽兴。

“老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忘忧’是也!”

“忘忧?”梅晏清皱了皱眉。

压根没听过有这号人。

“唉……”老人笑着叹息道,“梅家小子,你小时候,老叟还见过你。”

“你说什么?!”

梅晏清顿时气息不稳。

小时候……什么小时候?

这下老人那浑浊的双眼终于泛出一丝清明,随即,他轻轻说出一句话,却有如晴天霹雳,让这青年身躯一震——

“晏清晏清,海晏河清。你的名字,还是老叟取的!”

……

“长生?”苏决明惊道,“莫非这世间真有什么长生之法?”

“呵呵……”男人捋了捋胡子,垂眸叹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是以无丑无美,无假无真。”

他转头看了过来。

“小友,碧天剑的传闻,不亦如此?”

苏决明点了点头。

原来永昭帝是看中了来去谷的长生之术。虽然只是传闻,但以他那多疑的性子,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怪他分明已经放榕姨离开,却又借势将她逼了回来。

——那所谓的“势”……现在想来,他不觉间毛骨悚然。

赵皇后的死,当真与永昭帝没有半点关系么?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荒诞的想法从脑海中晃出。

“梅家堡血案…是因贪念。”

“苏家灭门…是因贪念。”

“榕儿之死,亦是因贪念。”

“世人愚昧,这样的尘世,有何救药?”

苏决明目光悲戚。

话虽如此,可他心中却隐隐觉得,这番话由赵叔说出口,又是另一番意味。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赵叔,您和我说这些,只是想让榕姨见我一面么?”

不太对劲。

虽然赵巧拙没有害他之心,可是他却难保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谁知男人竟展颜一笑:“小友聪慧。”

苏决明闻言,心中震骇莫名。

“今日带你来此,是想将此事说与你听。”

“为何……是我?”

“老夫希望小友能代老夫记着此事。等见到木儿,还望小友替老夫告诉她,她的娘亲,才是醍醐济世的医仙。”

“赵叔,您要做什么?”

他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对方话音未了,竟缓缓向前走去。

“赵叔!”苏决明伸手,却没能够到对方衣角。

下一瞬,男人飞身掠过幽潭,来到了那朝思暮想的女人身边。

这回看清了。

他的榕儿,已经是一摊枯骨。

他伸出手,近乎虔诚地在她那不甚清晰的眉目间轻轻滑过。

时隔许久,他终于又抚上她的脸颊。

可是……

只消轻轻一碰,那身躯便如柳絮,轻而易举地倒了下去。

与其说是倒下,不如说是——

苏决明蓦然瞪大了眼睛。

女人的尸骨在那一刹那,皆化作青烟白雾,四散着飘入潭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细细密密的灰粉如同碎琼乱玉,飞过熔岩,簇然跃起火苗,那瑰丽又寒凉的黛青火焰燃烧升腾,最终点燃了这苍老的巨榕。

烈火舐干柴,“噌”地一声,一触即发,枝叶燃起熊熊大火。

饶是望着此景,男人面上也无异色,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火苗跳跃不止,一如他的内心。

苏决明兀自退了退,有些畏惧。

倒不是畏惧如此烈火,而是眼前的人,像是在悄然无息之间改变。

他似是若有所觉,转过头来,望着那隔岸的少年。

“小友,可是害怕?”

苏决明怔怔然。

赵叔,这是怎么了……

他未曾作答,男人却自顾自地一笑。

“小友或许还未曾见过老夫用剑。”

忽然,那长椅一震。

苏决明也跟着晃了晃身子,他这才惊觉,四方潭水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有着细微的涟漪。

幽潭分明是死水,哪来的波澜?

很快,这涟漪越漾越烈。

“咔嚓”一声,还没来得及察看这震颤自何而来,那古树终究难抵烈火,拦腰折断。

巨木轰然倒入潭中,激起数丈浪花。

眼看着水花飞扬而来,苏决明下意识地闭眼,抬袖一挡——

再睁眼时,烈焰与潭水归于沉寂。

男人握着剑柄,剑的末端牢牢插在榕木中心——就像这把剑原本就是从榕树里长出来一般。

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他腕骨微微抖来抖,那剑身一颤,“噌——”地一声,宝剑出鞘。

“这把剑,名叫拂世。”

他望着那苍青古朴的宝剑,如同看着阔别已久的老友。

上一次与它并肩而战,是在那巍峨冷冽,森严壁垒的天牢之外。

指尖轻轻滑过剑刃,他怅然一笑。

终究是又见面了。

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