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终于舍得拔剑了?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愿用剑,乃是瞧不起我。”
“小湄,我从未轻慢于你。”顾见春握着青山剑,却是将其横于身前,只作守势,“你知晓的,我用青山剑,对你不公平。”
夜来目光一厉,那怒意几乎要攀上她的识海。只听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道:
“是么?那我倒要看看,一个没有内力的人,究竟如何用这宝剑打败我。”
她挽了个剑花,横剑于眉。
“既然拔剑,那就不要再躲。”
可顾见春却从她那眉眼之中寻到一丝倦怠。他看了看对方藏于袖间的左手,果不其然,她那素手轻颤不已。从刚才将她拳势挡下之时,他便有所察觉,她的拳风在逐渐衰弱。
原来愈是运用寒毒,她的身子便会愈来愈虚弱。所以,她才急于速战速决,因为依照这般消耗,她根本撑不了多久。
顾见春凝眉而望。
“小湄,你为何要帮十恶司拿到沧浪剑?你明知道,那皇陵一旦开启,江湖必然大乱。若是落入不义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你为何要为虎作伥,为其效命?”
“住口!”
夜来厉声喝止。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见春摇头:“可我也说过,我是你的师兄,你的事,我一定要管。小湄,运功发动寒毒是不是很痛?你不要再用了,也不要去管什么十恶司,与我一直留在栖梧山可好?”
“你闭嘴!”夜来一剑劈来,颇有玉石俱焚之势,而顾见春却将其稳稳接下,两人剑锋相向,谁也不肯相让。
“顾见春,谁都有资格评判我,只有你没有资格!事到如今,你还做着你那所谓家人的美梦么?!我告诉你,救你,不是让你永远留在小时候的幻梦里!更不是让你一直扮演兄长,玩什么天真幼稚的家人游戏!”
顾见春牢牢抵着那剑锋,感受自对方剑上传来的压迫。不论手中握着什么样的剑,都不妨碍她将自己所学发挥到极致。而她从不为武器所缚,即便手中空无一物,也能于顷刻之间想出应对之策。
她的确如师父所说,是剑骨天成,难得一遇的剑术天才。
不仅如此,那寒毒似是有了生命,正沿着剑身,蔓延在他与对方的身上。
——果然,只要她用了这毒功,就一定会为之反噬……
“你不要忘了,是你与我说过,你握剑的理由,是为了匡扶正义,守护苍生。我将剑交给十恶司,自然也是为了让皇陵为正道所持。空口白牙,你凭什么断定十恶司就不能做这皇陵宝藏的主人?!”
顾见春摇头坚持道:“小湄,我固然不懂你,也不懂十恶司。但无论如何,滥杀无辜,绝不是正道所为!”
夜来闻言,当即怒极而反笑道:
“好,好,好。终于承认了么?在你心里,我便是滥杀之徒?我今日便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十恶司虽嗜杀嗜血,却是以小博大,以杀止杀。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若是论身上背负的血债,无缘村,还有妙法寺,不是有很多人因你而死么?若论滥杀无辜,你也理应在十恶司排得上号了,怎么样,要不要与我一起加入十恶司?”
她一语毕,顷刻将那剑锋贴着对方宝剑迫势而去,直直将其压至对方眼前。
“荒谬。他们之死,非我所愿。即便要清算,也应算在施恶之人身上!十恶司皆是刀口舔血之徒,小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为何一定要在一条充满杀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杀戮,从来就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十恶司所做的,便是以微小的代价,换来一个四海皆平,天下无匪的江湖!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少在这里指摘他人!”
“小湄,你想得太天真了……”顾见春将她剑刃一挑,两人的剑锋瞬间落于地上,激起雪尘与火花。
他趁势呵斥道:“你所谓的代价,便是鲜血与无辜之人的性命么?!到底是谁告诉你的?是十恶司?还是那谢景之?你可明白,你所谓的牺牲,又要多少仇恨和欲望才能填补?!”
“闭嘴!我不用你教我!”
“叮——”
夜来挥剑而来,却被顾见春再度挡于剑下。
“——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为民着想?!小湄,你还记得你杀过多少人么?他们有向你求饶么?你还会记得他们的脸吗?”
“闭嘴!”
她再次挥剑,剑招不至,却将左掌袭来,她意图再施那银钩软红之招,却被对方一掌挡于腹前。
“小湄,用过的招数,再用就不灵了。”
顾见春不疾不徐地攥住她的手掌,任她恼怒挣脱。
“你所谓的以杀止杀,不过是当权者予以你们的杀人理由罢了……小湄,你不害怕么?你小时候,不是最怕鬼了么?”
“闭嘴!!!”
夜来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掌心自他手中抽离。与此同时,她猛然将剑锋劈向面前的男人。这一剑自然难以击中对方,只不过她要做的,却不止于此。
顾见春有条不紊地将她数道剑芒接下,只是随后少女却忽而将手中剑柄一松,那木剑自是向下落去,而她却趁机一脚踢在那顾见春手中的青山剑之上。
顾见春一时不察,令她有机可乘,自是宝剑脱手,长剑凌空飞起。顾见春方要去够,可对方一掌挥来,自当不予他接剑的机会。随即两人一掌一拳,行过百招有余。青山剑至,两人同时夺剑而去,却终究一前一后将之握住。
两人皆知沧浪剑法,剑招自然起手一致,令那宝剑冲着同一方向而挥。
下一瞬,夜来自左袖中滑出一刃,贴着顾见春的脖颈划去。
“杀人的本事,你不如我。”
夜来冷冷笑道,她自是不期望这一击能将其喉咙割破,只是堪堪划过对方肩胛,那寒毒亦至。
顾见春只觉身形一滞,便猛地弃剑急退。若是再晚一步,那匕首便要顺势刺入他的心口。
夜来将青山剑掷了回去,却没人能再接住它。
顾见春僵着身子,定定站在原地。
“你不是问我,寒毒发作的时候,会不会痛么?”
“咳……”他猛烈咳喘,却抵不住体内正涌向四肢百骸的寒意。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
夜来一脚踢起地上木剑,将那剑锋指向顾见春面门。
“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什么过家家的游戏,也最讨厌被人说教。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一定要为十恶司效命么?”
她吃力地捂着胸口,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她的血肉而出。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你不必为了死在你剑下的人夜夜惊梦,也不必为了他人之私背上父厌母弃的枷锁,更不必为了一个年少时犯下错误,付出自己的一生!”
“你根本就不懂,为了今天,我到底付出了多少东西——”
夜来将地上的青山剑挑了过去。
“既已拔剑,就握到最后。就算战死,也不要松手——”
顾见春艰难俯身将剑捡起。
实则这一点寒毒本无甚威胁,只是他没有半点内力,便没有半点抵抗之力,那寒毒有如枝叶,在他的血肉之中疯狂生长。
他只觉身子如同化作了一块冰,僵硬而无力,以及,贯彻骨髓的疼痛。
只是这一点寒毒,便如此之痛……
那她此时此刻又在忍受着如何的寒冷与痛苦呢?
“我怎么会不懂......正因为懂,所以我才不愿看见你这样,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
顾见春缓缓抬起手中长剑。
“既然错了,就去改正。而不是用更多的血债来换取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未来。”
“小湄,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
“不论怎样,我要救你……”
“救我?我不需要你救。顾见春,你连剑心都丢了,你不配。”
夜来微微笑着,突然迅速出剑,那剑锋直指他的胸口,一如当年。她总是这样,第一剑便要点到对方死穴。
顾见春握剑格挡,“叮——”地一声,青山剑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剑锋面前。其实已经如此不下千百回,这些动作,却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悠然自得,而是锋芒毕露。
她急切而紊乱,一如她的剑招。
顾见春垂眸看着那伤痕累累的木剑。
就像她一样。
原来真正的她是这样的,这样出色,这样夺目。剑招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点点寒光,步步杀机,他不得不用全力拆招格挡。顷刻之间,两人又对过数百招。
“师兄,你的剑不杀人,是钝了。”
夜来轻笑一声,突然一个收势,顾见春推剑不及,未料到她突然放弃抵挡,也是猛得停下,剑尖堪堪抵在她的肩头。可对方却并未手下留情,手上一推,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了雪地上。
顾见春一低头,那剑锋已然没入他的小腹,却因为他及时将剑刃抵上她颈边,没能再往前推进。
“师父说我剑心已毁。那又如何?我没了剑心,照样可以杀人。”
夜来抽出剑,那伤口顷刻便被霜花凝结。
饶是如此,那血液滴滴答答地溅在雪地上,如同寒梅点点。
顾见春猛地吐出一口血,这一剑不止皮肉伤,还有她的霜华寒毒入体,他只觉身形更为凝滞。
“从小到大。这一招,你从来看不穿。”
她的声音清冷如雪。
顾见春笑了笑,有些苦涩。
他怎会看不穿,只不过,只不过....
须臾,他握了握剑柄,突然将其攥紧。
“小湄。”顾见春缓缓开口道,“疼吗?”
“……”
夜来闭了闭眼,努力按下喉间冷意。
实则她已是强弩之末,此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霜华毒功,无非是顺应了这冰天雪地之势,还有老者为她疗伤之时渡来的内力。
老者能为自己疗伤,她倒是并不意外。她只是惊讶于那老者竟也修习了逆沧浪诀。
这逆沧浪诀,究竟有什么奥秘?
“小湄,不要再运功了。你已经控制不住寒毒了,不是么?”
顾见春看着她脚下那蜿蜒而出的霜花,心中痛惜难忍。
——事到如今,唯一的法子就是将她击败。
“多说无益。”她眼中一抹悲色闪过,提剑便再度攻来,杀招毕露,顾见春只得左右挡下。
只是剑光交错之间,他突然发觉,这剔透的“剑衣”竟显出白痕,似是正在开裂。
“小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急退数丈,便要与她拉开身位,“停下!小湄!”
“呵,我霜华剑出,必要见血。”夜来眉目冷然,却有悲意,“已经晚了。”
她双腿如同灌铅,沉沉而坠。低头一看,原来是那霜花覆体,功力阻塞。她追之不得,只能将那木剑一把插入泥间。
看似信手一刺,实则须臾之间,便有什么正在急速变化。
周遭空气为之一凝。
“师兄,在你临死之前,让你看看我最得意的一招。”
“这一剑,名叫千山暮雪。可惜未曾寻到一把好剑,也未能用上真正的霜华诀,难免令它威力有失。”
“不过…也很美就是了。”
“用这一招为你送葬,应当无愧于你我之战了。”
“小湄……”
顾见春骇然看着那顷刻之间遍布裂痕的木剑。那紫衣少女一手握着剑,努力将其握紧。他料定只消她松手,那木剑便会瞬息化为齑粉。只是更令人惊骇的,则是那于呼吸之间缓缓停滞的落雪。
一切有形之物,都在此时此刻覆上一层白霜,兴许这一变化,在本就遍覆积雪的方寸之地并不瞩目,但待那白霜攀过冬草,攀过溪苔,攀过山岩,攀过亭木之时,却着实令万物失色失度,冬草溪苔于瞬息败落枯死,山岩亭木却在瞬息之间开裂倾颓。
唯余一阵“咔嚓”“咔嚓”声,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而来。
好在槐树下观忖的老者一掌拍向了石桌,这才使二人一树为之幸免。
顾见春看了看脚下,此时他却只能用那转动眼珠的方式来察看了——因着他全身已然覆上了一层霜花。
“咳咳咳……”
可是听觉却并未因此而迟钝,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少女正在剧烈咳嗽。
他动了动手指,却没能阻止那渐趋疯狂的寒毒。
少女一步一步行在霜花遍覆的雪地上。
“咳咳…还不认输,我就真的要杀了你了。”
顾见春心中苦笑,对方如今的模样,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不。”
可他还是听到自己低声说道。
“…不会…把剑让给你。”
“好啊。好得很……”
对方勉力一笑,似是意图以剑支着身子走来。
单是维持这样范围的寒毒,恐怕就已经倾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只是好巧不巧,那伤痕遍布的木剑却在此时宛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在发出了短促而低沉的一声“砰”之后,它终于行将就木,化作一道淡薄的烟尘,随风四散。
而在那之后,少女再难维持站姿,亦是“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那霜花一松,方有倾退之势。只是她似乎仔细想了想,将发间的木簪抽了出来,一把刺入泥土之间。
“小湄,你!”
顾见春此时却似有怒极反笑之感。
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自己心中正腾起的滔天之怒。
好啊,好得很。
那发簪甚至还是他为她戴上的。
“咳咳……”
“我要赢了…”
少女兀自说着话,此时她只得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但是仅凭这寒毒侵体,不消半炷香,他便能在此化作一尊雕像,再无生息可言。
“你当真这么想赢得那把剑,将它送到十恶司的手中?”
“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也要践行本就错误的道路么?”
“你…不明白……”
她冷然一笑,随即再无应答。她仿佛与这冰雪融为了一体,又或者,她本就诞自冰雪。
天地凝滞,万籁无声。
唯有那飞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