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嫣、郑光惊恐的目光中,一名左右手臂各穿戴布袋木偶的男人从帷幕后面走了出来。
原来这场傀儡戏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表演。
南薰殿里灯光昏暗,但傀儡戏台周围相对明亮,聚焦之下将男人的面容照得异常清晰。
这名男子身形高大清癯,眼角眉间有些许皱纹,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五官立体有如刀削,一双眼睛锐利自带寒星,下颚胡须整洁。 郑嫣看到男人面容被吓得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李锜?”
郑光惊恐大叫:“啊……鬼呀!”
男子一步步逼近郑嫣和郑光。
走路过程中他顺手甩掉手上的布偶,左手戴上一只锋利的铁爪,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吹燃,随手一抛,离郑嫣最近的两盏灯接连亮起。
男人的面孔更加清晰后,郑嫣从惊吓中逐渐恢复理智。
“你不是李锜,你是李归,你居然还活着?”
男人听后唇边挑起邪笑。
“郑姨娘还活着,我怎么敢先死呢?”
郑光一听到李归的名字,吓得丢下姐姐掉头就跑,朝南薰殿大门奔去。
他跑到门口发现大门已被人从外面锁死。
郑光不停拍打大门,厉声呼救:
“开门啊,放我出去,宫人呢?”
郑光声嘶力竭叫喊半天,大殿外除了沙沙雨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郑嫣已知逃跑无用,直视李归问道:
“你还记恨自己小时候曾被我毒害的事情,对吗?所以找我来寻仇?”
李归距离她还剩一丈远时止步,摇头嗤笑:
“与我阿耶和长兄,还有李家其余六十八口男丁性命相比,你毒害我那点仇怨其实不算什么。”
郑嫣一脸费解辩白:
“你阿耶李锜和兄长李师回是因为起兵谋反失败才被腰斩,还连累了全家六十八口男丁,我也是受害者呀,我们这些女眷被发配入宫为奴。”
李归不屑哼笑一声。
“我家往上数六代祖翁李亮,是太祖李虎的第八子,我阿耶不仅是李唐宗室,还颇得皇宠。他身为镇海节度使,统领大唐最富庶的润、苏、常、杭、湖、睦六州,辖下三十七县,有二十二万四千七百七十二户,人口一百三十四万八千余。阿耶除了担任镇海节度使,还兼任盐铁转运使,总管天下盐铁赋税、榷酒、漕运。大唐四十八方阵节度使中,以我阿耶活得最为滋润,几乎日日宴饮。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人,没什么宏图大志,他当时既有权又有钱,为何还要谋反?”
“我怎么知道,他大概是受了僚佐张子良的蛊惑吧,你阿耶当年最听张子良。”
李归见郑嫣眼眸左右闪躲,脸上露出阴笑。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过,为此还屠了张子良满门,将他家一百多口尽数抽筋剥皮。”
“张子良灭门惨案是你做的?”郑嫣被吓得一激灵,“你……你手段残忍这点倒是很像你阿耶。”
李锜当年杀王澹时,曾令部下分食王澹血肉纳投名状。
“张子良临死前告诉我,他之所以要蛊惑我阿耶谋逆,是因为受你指使。阿耶在军中被张子良煽动,回家被你的枕头风蛊惑,你们内外夹击终于促使他做下那件糊涂事。”
郑嫣瞪大眼睛,惊恐摇头。
“我没有,是张子良诬陷我。”
李归挑挑眉阴笑,转身朝大门口纵跳飞去,顷刻就来到堆缩在门边的郑光身前。
“你干什么,不关我事……”
在郑光的惊叫声中,李归伸出右手,像抓小鸡子一样提起郑光的后脖领,再次回郑嫣面前,将她弟弟丢掷在地上。
郑光爬起想再跑,李归左手铁爪咯咯两下,断了他两踝经络。
郑光疼得鬼哭狼嚎。
“啊啊啊,求你饶了我吧,一切都不关我的事啊。”
李归俯下身威胁:
“嘴这么硬,留着舌头何用?信不信我将你舌头拔了?”
郑光被吓得磕头求饶。
“别杀我,我全招。当年给你下药的真不是我,我只是将阿姊要的东西带进府而已。阿姊当年怀胎后,不甘心自己儿子一生下来就是庶子,她让我从府外弄了一包乌头带进去,是她自己将那药混入你日常喝的甜米粥里的,我只负责在庖屋外把风。可你最后不也没喝那碗粥吗?”
李归呛道:“可你们毒死了我的傅母。”
林九蓉和林九荷的阿娘是李归的傅母。
她当时替李归尝了两口试试温度,结果被当场毒死。
郑光哭道:“那也是被我阿姊毒死的呀,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找我复仇啊。”
郑嫣听罢仰头苦笑。
她们爹娘死的早,小时她靠乞讨,长大后靠卖艺靠美色才将这唯一的弟弟养大。
她怒视亲弟恶狠狠道:
“郑光,我真后悔小时没有掐死你。”
“阿姊,死你一个总比咱俩都死强啊。”
郑光开始破罐子破摔主动交代问题,对李归说:
“投毒事件发生后,裴夫人大怒,看在阿姊有孕的份上没当场处死她。之后裴夫人将你看护的极好,阿姊一是没机会再动手,二来她害怕裴夫人,于是不得不另想其他办法改变自己未出生孩儿的命运。”
“什么办法?”李归问。
“阿姊说假如李锜不是宗室,而是皇帝,那么她生的儿子就是皇子,无论嫡庶都异常尊贵。她用李锜平时赏赐的全部钱财贿赂张子良,请他劝说你阿耶李锜谋反。她自己也给你阿耶灌迷魂汤,不停奉承他英明神武,惋惜他只做节度使屈才,还说你阿耶比当时的皇帝更具雄才大略,不为天子是天下人的憾事。久而久之,你阿耶便信以为真了。”
郑嫣听完苦涩一笑,哀莫大于心死,她不再狡辩。
“李归,你不用再审了,我承认就是我蛊惑你老子谋反的,你们全家男丁都是我害死的,张子良临死前讲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
郑嫣歪头疑惑问道:
“你是在开成五年灭的张子良满门,当时你就知道真相了,为何现在才来找我报仇?”
李归脸上浮现出阴毒笑容。
“你这种祸害,比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更加狠毒,无论将你放到哪里,必然都会为害一方。唐宪宗李纯杀我父兄,我乐见你在宫中为非作歹,谋害他一个又一个子嗣。”
郑嫣呼了一口气,从容回道:
“多谢褒奖。”
“毒妇,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郑嫣摇头。
李归目光中流露出淡淡哀伤,揭开谜底:
“今天是李太和的忌日,八年前的今日她就死在我怀里。”
“你认识李太和?”
“是,太和死时我承诺会揪出杀她的凶手,为她报仇。”李归怒视郑嫣,愤恨指责,“我以为你杀光郭婵的亲生儿女就会停手,没想到你连郭婵最后一个养女都没放过,你真是我见过最狠毒的女人。”
“你怎知凶手是我?”郑嫣反问。
“大野盟虽然势力庞大,但对于京都人口的掌控却不如府衙,于是我委托大理寺卿韩湘帮我追杀李太和死后她府中那名消失的坑饪下落。韩湘不再上朝,日夜煎熬追查凶手,终于找到那名坑饪。当时坑饪重病将死,他死前坦白是一名姓郭的男子买通他对公主下毒。韩湘知道郭家与李太和的渊源,也知道郭仲礼异常爱慕李太和,他不相信是郭仲礼派人干的,于是找到一名绘画师,根据那坑饪一字一句的描述,将那所谓郭姓男子的图像画了出来。韩湘不认识画中人是谁,他需要时间慢慢查找,可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为何?”郑嫣疑惑问道。
“韩湘的腿之前被我打残,得知太和是被人害死后他自责不肯医治,最后双腿溃烂生毒。韩湘自知油尽灯枯将死,又联系不到我,便派人通知我儿刘异去他府上取画,好让我继续追查。韩湘虽不认识画中人,刘异却认识,那臭小子拿到画像后没有交给我,直接销毁了。”
李归说到这里转头凶狠瞪向郑光。
“那画像里的人就是你,对吧?”
郑光慌张指向郑嫣辩解:
“是我阿姊让我干的,他让我打着郭家人的名义去贿赂那名坑饪,反正坑饪也不会去找郭家人求证。”
李归再次看向郑嫣,说道:
“刘异知道我若拿到画像,必然会猜到你是幕后主使,我一定会杀了你给太和报仇。你若死了安平公主必然伤心难过,那臭小子为了不让自己媳妇伤心,居然狠心毁去了那幅画。我儿子如此维护你这个岳母,你却在太液池设计一场虚假的刺杀来陷害他,你还配当人吗?”
“我不后悔,否则我也找不回我大儿子李帅。刘异既然已经毁去了那幅画,你怎么还会知道是我杀了李太和?”
“坑饪死了,韩湘死了,但那画师没死啊。我费了很大力气找到了那名画师,让他根据记忆重画了一幅肖像,我一眼便认出了画中人是郑光,自然猜到他是受你指使。”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郑嫣问。
“七年前。”
郑嫣一脸费解问道:
“我不明白,你十三年前知道是我蛊惑你阿耶谋反,害得你全族被诛,七年前知道是我害死了李太和,为何今天才来找我报仇?”
“因为现在时机成熟了。”
“什么时机?”
李归笑笑没有回答,他上前一步,戴着铁爪的左手突然出击,猛地插进郑嫣前胸。
“啊!”
“啊!!!!!!!”
第一声是郑嫣的哀嚎,第二声是郑光的尖叫。
李归声音平静说道:
“你这个祸害一生害人无数,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这时南薰殿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李帅跨进一步抱怨:
“阿娘,是谁把门在外面插死了?”
郑嫣痛苦地望向门口,拼尽全部力气朝儿子大喊:
“大郎……快……逃。”
李归猛地用力,深入郑嫣左胸的利爪抓住一个拳头大小的实物,他猛地一拉,将东西掏出来。
郑嫣的尸体随之倒地。
郑光瞪大眼睛望着李归手中那颗猩红跳动的心脏。
须臾他双眼一黑,被吓昏死过去。
半个时辰后一名全身染血的男子奔出兴庆宫。
他不停在大雨中奔跑,嘴里惶恐大叫:
“救命啊,杀人了。”
雨夜行人本就不多,又临近夜禁,他跑了半天也没人关注,直到迎面遇到一队骠骑。
左金吾卫大将军郑斗命令属下抓住这名全身染血的疯癫男子。
郑斗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李帅。
郑斗是郑光的长子,与李帅算是表兄弟。
郑斗摇晃李帅质问:
“大表兄,你醒醒啊,你怎么了?”
李帅回神后停止张牙舞爪,抓着郑斗的手大哭恳求:
“快,快去救救我阿娘,还有你阿耶,呜呜呜……”
“啊阿耶?他在哪,出了什么事?”
“兴庆宫,李归在杀人,血……血……全是血。”
郑斗当即朝属下大喊:
“随我进兴庆宫救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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邠州,新平,节度使牙帐。
邠宁节度副使正在给一众衙官们朗读驿站最新送来的朝廷通报。
各地州县府衙和节度使衙每个月月初都会收到上个月的朝廷通报。
“四月初六,朝廷颁布诏敕:自今以后各地衙门处以刑罚,用棍仗打脊背一下,依法规折算为用棍杖打臀部十下;用棍杖打臀部一下,折算为用鞭挞五下,各地府衙依此统一杖刑标准……”
大帐内听通报的四十多名官员中,有一个人困得不停打瞌睡,这人正是节度使刘异。
这时节度副使又念道:
“四月二十四日,皇太后郑氏因病薨逝于兴庆宫。”
官员们听到这则通报不由得窃窃私语,皇太后薨逝意味着要准备国丧了。
打瞌睡打得头撞桌子的刘节度使,听到这条瞬间清醒。
“你说什么,郑太后死了?”
众人这时猛然想起他们这位节度使好像是郑太后的女婿。
“正是,不知刘节度使是否要跟公主回京奔丧?”副使问。
刘异皱眉,安平的肚子现在八个多月了,他不确定老婆能否承受住打击。
他准备回家先跟郑宸商量下,该怎么将这个噩耗委婉告知安平公主。
刘异站起身往外走,不想继续听了。
他快迈出大门时,听到节度使副使又朗读道:
“四月二十四,金吾卫成功缉捕谋逆团伙大野盟贼首李归,拟定于五月初四腰斩。”
刘异的迈腿动作猛然顿住,他回头不可置信地询问:
“你刚才说什么?”
节度使副使感叹:
“没想到上月二十四日京城发生那么多大事,不仅皇太后薨逝,朝廷还抓了大野盟贼首李归。”
刘异感觉自己被雷轰了一下,翁地一下气血上头。
下一秒刘异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副使面前,抢走他手中的通告文书。
刘异终于找到刚才副使念的那则通告,“李归”两个字赫然出现在纸面上。
“不,这不可能。”刘异不住摇头。
大舅哥李忱答应过要放自己父亲一马的,怎么会这样?
他再次确认了处决时间——五月初四。
是明天。
刘异疯了一样跑出牙帐,到马厩里牵出大宛驹,翻跳上马背,往长安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