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荃确实没有危言耸听,梁弈这般铁骨铮铮的汉子,浑身插满银针时,也觉得这滋味比死还要难受。
强忍着痛苦的呻吟,他让胡荃塞了卷白布在自己口里,阻断自己喉中的低吼。
为了不让姜湄看着心里难过,胡荃屏退了众人,说是施针时不喜被人打扰,姜湄也不好再强留在屋里,只能候在门口。
仔细听着屋里的响动,却静得全无声响,反倒让姜湄心中越发的不安。
梁弈越是与她说无碍,她心里便越是不信,两人相互间的了解逐渐加深,她也摸了清楚梁弈的套路。
大事上确实对她绝对坦诚,可越是这些小事上,从没有一次好好遵守承诺的,总是骗她逗她,慢慢的她也已经能听明白梁弈哪句说的是正话,哪句是反话。
双手不停地绞着袖口,手心的微湿让她有些发冷,正蹲在灶坑前烧红薯的景晟出言劝慰。
“姐姐,你站那也盯不穿门板,过来陪晟儿一起烤烤火吧。”
姜湄紧抿着嘴唇在景晟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抱着膝头看着火光出神。
直到胡大夫喊了声段旻,同样坐在一旁看瑞秧熬汤的段旻起身走了进去,接着屋中便传来了水流声。
“丫头,进来吧。”
姜湄和景晟听了这话连忙起了身,景晟还不忘从灶坑中拨弄出来烧得黑乎乎的红薯,插在小树枝上,随姜湄走了进去。
屋内一室的湿热朦胧,热腾腾的水汽附着在另一面处于严寒中的窗棂上,凝成了一颗颗豆大的水珠。
胡荃正净着手,炕沿上还放着他没来得及收起的针袋。
姜湄读过《黄帝内经》,自然也看过其中关于“九针”的论述,母亲病重时,她也见过大夫为母亲施针,可胡荃这针袋却见所未见。
针的种类确有九种,可数量却是多如牛毛,根本数不清上面共插了多少根细针,胡荃这针袋若卷起来,足有个枕头大小。
寻常大夫便是随身携带针袋的,也用不上这么夸张的阵仗,姜湄心中钝跳,看向正浸在黄色汤药中的梁弈。
梁弈双目紧闭,脸白如纸,头上尽是细密的冷汗,嘴角也被磨破了皮,想也知道适才的治疗过程定是十分痛苦的。
姜湄想起书中所云,一针皮,二针肉,三针脉,四针筋,五针骨,六针调阴阳,七针益精,八针除风,九针通九窍……
一定很痛……
她印象中的梁弈总是那般清风霁月,从容自若。
摇着折扇时是陌上如玉,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
身覆蛟龙披风,头戴面具时是威风凛凛,不怒自威的三军主帅。
即便是那夜雪地相见,他脸上也是挂着她熟悉的笑容。
可现在连自己进来他都没有反应,依梁弈的性子,一双眼睛无时无刻都随着自己转,只要他五感清明,感受到自己走近都会睁开灿烂的桃花目,唤一声她的名字。
然而现在他的脸上只有痛苦。
姜湄心痛得呼吸都有些滞阻,缓缓蹲下身子,手指攀着桶沿,怔怔地看着他。
景晟的个头不够高,但是见着姜湄这副样子,也知道师父此刻状态定是不大好,也揪了眉头咬了咬红嘟嘟的嘴唇。
“爷爷,你吃烤红薯吗?”
胡荃看着一脸谄媚的景晟,黑乎乎的小手里举着个同样黑乎乎的红薯,挑了挑眉。
“小娃儿,许久不见还是这么会献殷勤啊。”
景晟扬着小脸,做了个他自觉最纯真无邪的表情:“爷爷,我师父他怎么样了?爷爷您妙手回春,师父今日治完这一遭,几时能好起来啊?”
胡荃睨了桶里的梁弈一眼,拖着声音答道:“他那般胡来,若是就施回针泡回药就好了,老夫岂不成了活神仙了?”
景晟眼睛弯得像月牙:“爷爷本就是神医,自然也算作活神仙的一种。您就别卖关子了,您看我姐姐急得眼圈都红了。”
胡荃边收着针袋边说:“七日吧,今日的罪还要受个七日,不过熬过来以后,他这身筋骨应当能比从前更强健上几分,也算因祸得福了。”
“只不过这痛楚确实非常人所能忍受,那滋味与打碎全身经脉重塑也差不了多少,近几日多宽慰宽慰他,可别受不住咬舌自尽了,再浪费老夫一番心血。”
胡荃转身要走,姜湄突然起身说道:“先生留步。”
说罢走到一脸狐疑的胡荃身前,见了个深礼:“胡先生,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这几日您为他施针之时,可否让我随侍在侧,便是浸个帕子,递个针也是使得的。”
胡荃皱了皱眉:“他不想让你瞧见治疗的过程,本就是怕你难过,你又何必非要自讨苦吃呢?”
“况且我这也没什么需要你帮衬的,递针之事非同小可,这些针虽长得不尽相同,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你个普通姑娘哪里能做得?”
姜湄急切答道:“先生!小女子不才,在闺中时曾细细研读过黄帝内经,书中太素九针一说令我兴致盎然,看过几遍,这些针我是认得的。”
胡荃闻言眼中一亮,有些惊诧的望向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柔弱女子。
姜湄怕胡荃不允,一股脑的说了自己当作读物看过的《灵枢·九针十二原》、《官针》、《九针论》、《刺节真邪》以及《素问》的《针解》。
“若先生不弃,能否让我在侧学习一二,姜湄不求能拜在先生门下,只求往后殿下和晟儿他们若有些个什么需要,我可以不只看在眼里却无事可为。”
“姜湄深知针灸一道博大精深,非个数十年的功夫定是学不得精髓,但我想试试,为了,为了……”
“殿下他往后的路,还不知有多少凶险,我想……能襄助他一二。”
“哪怕只是能止个血,解个酒,缓解个头疼脑热也好。”
胡荃听着她所言,目光渐渐沉了下来,他仔细看进姜湄眼中的坚定,忽而轻笑出声。
姜湄忐忑的捏着手心,等待着他的答复。
“老夫这一生,从未收过徒,不过看在我与殿下相交多年,与你也算有缘的份上,倒也不至那么吝啬,让人瞧一眼都不愿。”
“只是能学去多少,还要看你自己的悟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