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桓回府时,日已西斜。
他失魂落魄地挪着步子,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从前姜湄最喜欢纳凉看书的桃树下。
京都的雪存不住,徒留一园的泥泞,树下的那个秋千,孤独的在风中前后摇荡,叶桓又怔忡了一瞬。
越帝与文太后要他自请流放去北境,然后装作流民进入梁国,伺机刺杀梁弈。
他深知梁弈身手,已近乎天下无敌,放眼世间也就只有他叶桓一人能与之匹敌,如若放手背水一战,还能有那么点胜算。
流放之苦与羞辱,非常人所能忍受,可他确实有罪在身,越帝要判他流放,他也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文太后的意思,是要他以渎职之名,自请流放,再入梁行刺,便只能同他商量着来了。
叶桓自然知道他们此举深意,一是为了回拢权力,二是怕明里打压于他,更难堵住天下人之口。
叶桓也犹豫了,因为姜湄眼下还在梁弈手里。
这一路上他过得醉生梦死,便是回到叶府后,也不能忘怀分毫,只是更觉得痛悔,看着这个她曾以他发妻之名生活打理了三载的园子,夜夜难以成眠。
若是自己答应了越帝与文太后的提议,当真能一举刺杀梁弈成功,带回姜湄,便是于国于家皆幸之事。
越帝承诺他,到了梁国之后自有人接应,能保他全身而退,如此说来,梁国应当也出了内奸,能与越国皇室勾结的,也定当是个身居高位之人。
只是这人是谁,越帝并未言明。
他真的动心了,可他却没答应。
眼神随着日头西移,他的孩子,他的长子,还余不足两月便要降生了。
他这戎马半生中,辜负了最爱,此番回京路上却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重要的东西,是该倾尽所有握在手里的,若是瞻前顾后,左右踌躇,最终只会握得一手散沙。
不论柳氏曾做过什么,眼下她已近临盆,他叶氏的血脉终于得以延续,便是此刻有多厌恨柳氏从中作梗,离间他与姜湄夫妻感情,也不能在这会把她怎样了。
若是姜湄还在府里,他细细盘查柳氏是否当真做了诸多恶事便是,就算去母留子这孩子落地也能有人教导照拂。
可现在府上再无旁人,若是生下孩子后便发落了柳氏,未寻回姜湄之前他也无意再娶,自己又受着越帝牵制,这孩子岂不就成了无依无傍之人?
为了这孩子,他退却了。
若是答应了越帝自请流放,除非他到时真能成功刺杀梁弈,重振叶氏盛名,可若失败,他可能身死不说,也会累及叶氏一族清誉,这孩子以后又该如何立足于京城呢。
叶桓叹了口气,迈开步子向西院走去。
他行至柳冰清卧房前时,见着个丫鬟身影站在廊下发着呆,走近一瞧才认出是芝芙。
芝芙头发被剪,将就着能扎两个鸡蛋大小的团子髻,脸上的泪痕还没干。
“将军,奴婢这就去通禀姨娘您来看她了。”
叶桓皱眉出声询问:“你的头发是怎么了?”
芝芙摇了摇头,低头进了屋,叶桓心下了然,定是柳冰清做的。
叶桓走进房,柳冰清的脸上难得漾着笑意,芝芙头发所做的假发髻盘在她头顶,因着她自己的头发太短,这发髻也固定不大住,一走路便左摇右晃的,十分怪异。
“将军,您来了,快看看柳儿今日是不是好看了许多?”
她的脸和身子因为孕期的贪嘴,有些走形,再加上即将临盆的浮肿,已经失了从前那种娇娆妩媚的韵味。
叶桓见她贴上来作势要挽自己胳膊,退了一步。
“你肚子大了,应当注意些,莫叫我冲撞着了。”
柳氏脸上笑意僵了一僵,随即又笑着说:“将军,柳儿就知道您还是关心柳儿的。将军作甚还愁眉苦脸的,陛下日日召见赐宴,也没见有降罪之意,将军您在越国德高望重,依柳儿看不必多虑了。”
“咱们的孩儿也快出生了,将军您该高兴才是呢。”
叶桓眼波在主仆二人之间流转,终是劝道:“你若在发髻一事上有心结,差人出去花重金买些假髻回来便是了,作甚要剪自己婢女的头发?”
柳冰清回头看了芝芙一眼,吓得她肩头缩了缩,接着又转回头极自然地答道:“将军误会了。”
“要不说芝芙是个有良心的好丫头呢,她见我被贱人所害,没了头发,自己提议断发献于柳儿,再陪柳儿一起蓄发。”
“也不枉我从前疼她一场。”
叶桓看着柳冰清全无破绽的表情,心中泛起寒意,明知道这女人说的是谎话,她却能说得面不改色,双眼笑意盈盈地与自己对视。
叶桓无意再与她纠缠,“既然如此,你用过膳后便早些歇息吧。如今你身子重,府上的事还是由叶管家执掌,你若有什么缺的,让芝芙与他知会一声便是了。”
“如今已入了冬,湿冷地滑,无事便莫要出西院了,直到孩子平安降生为止。”
他原本以为柳冰清会与他闹,问他要掌家之权,也不肯受这个“软禁”,可却没想到她笑吟吟地应下了。
叶桓走后,芝芙又被蜡油滴了手,以惩罚她在叶桓面前示弱,害柳冰清被问责。
芝芙咬着牙受下了,又眼看着柳冰清吃下自己加了料的饭食。
越宫之中,文太后留在了越帝寝宫与他一同用膳,母子俩之间的气氛也不大融洽。
越帝心中有气,毕竟没有一个皇帝愿意一直受着旁人掣肘,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文太后招呼都没打一声,便私闯自己寝宫,更令他心里不舒服的是他宫里的人竟无人敢阻拦,也没人通传他一声。
好在今早打定主意在寝宫会见叶桓,早早就差人把傅婕妤送走了,不然被文太后发现他把人夜夜留在龙榻上过夜,指不定还要怎么数落他呢。
“陛下怎么好像食欲不佳啊?一切顺利,还有什么事绊得陛下不快了?”
“哀家知道陛下觉得哀家管得太宽了,可哀家也都是为了陛下好。你夜夜专宠于那傅婕妤,必将引得后宫失衡,近两年一直都没再给哀家添孙儿,为君者还是要雨露均沾才好。”
“否则,哀家也容不得那位扰乱陛下心境的傅婕妤了。”
越帝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又松弛下来。
”太后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