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桥闻言一愣。
梁弈像是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带有一丝审视,如今两人虽说多了一层“连襟”的关系,他也很看重赵雪桥的天赋,但为一国大将者,眼界若不能达到寻常人难以看到的高度,也注定摒弃不了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一统天下可谓是每位有野心抱负的帝王的愿望,若强国之间两两相争,于两国百姓而言确是漫长的苦难无疑。
古话说一山难容二虎,山林之大,各自安好据着各自地盘自然也可各自称各自的王,可若两虎一强一弱,万没有纵容弱的那只在隔壁整日咆哮肆虐山林的道理。
赵雪桥若是不深谙这个道理,只是为着解救黎父黎母而战,就注定他在关键时刻的决断上做不出最客观正确的选择,毕竟梁弈往后不可能事事从旁指导于他。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武艺兵法教得,赵雪桥学的也快,人虽古板了些,思维却活络。
但看待这世间大势的角度,梁弈只能引导一二,往哪个方向瞧,看见的景色是全然不同的,他总不能时刻跟在赵雪桥身后扳着他的脑袋。
赵雪桥知道自己做过逃兵,还拐了十数人与自己一同走了,如今再回军中,受梁弈器重,他心里也始终有个暗处,觉着从前那一段于军旅之人算得上个抹灭不了的污点。
不论是出于什么初衷,逃了就是逃了。
赵雪桥不会转弯,老实答道。
“雪桥确实怨过,尤其是看着身边一起入伍的兄弟,一个个的战死,最后只余我一人活着时。”
“刚进军营时,有个与我相熟的少年,我眼看着他被一个越兵一刀劈了脖子。”
“我反手砍了那个越兵,可他脖子上的血像泉眼一样往外涌,我救不了他。”
“那时我恨过,我为他报仇所杀的那人,也有父母兄弟,亲朋战友。”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拼杀到对方不死不休,所以后来我带着二奎他们逃了。”
“上战场之前,我在梁国日子过得平稳,便也就自然而然的以为这天下各地也一如梁国一般,所以不明白为何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打仗。”
“直到在越国流亡的这一路上,见了各类世间疾苦,越国官府横征暴敛,鱼肉百姓。”
“我曾冒着被官差捉住的危险救过一个被逼良为娼的女子,那群恶人把人从她家里拖出来时,我们出了手,赶走了那些人。”
“可却没得那家人半个谢字,反倒闹得他们一家捶胸顿首,抱头痛哭。”
“我劝他们逃,那家人却说,他们只有这一间房子,能逃到哪里去,去旁的城中只能做乞丐,到时女子还是会被糟蹋。”
“因为我出手教训了他们得罪不起的人,怕是那姑娘往后的境遇还要过得更遭些。”
“那时我才明白,仅凭一人双拳,连自己都保全不住,自以为是的去帮扶他人,不仅于事无补,或许还会累得人家更苦。”
梁弈看似心不在焉,实际却一直用心听着。
“话说得糙,理却不糙。是这个理儿,不同的眼睛,不同的心境,在不同的位置,看到的天也自然是不同的。”
“只有自身立于山巅的俯瞰者,才有指挥移山填海的权力。若是自甘于做个仰望者,最多也只能盼着寻棵大树,能遮风避雨过一日是一日就知足了。”
“然扳正这世道,总是要有人冲在前面,若都想做那树下纳凉躲雨之人,待到大树将倾,便都会一道被压死在树下了。”
赵雪桥看向四周山峦中若隐若现的新绿:“雪桥惭愧,雪桥不敢妄言,出山追随殿下确是为了安儿不假,然如今却悟了,若是真能助殿下一臂,结束这乱世,还天下一个和乐的太平盛世,雪桥万死不辞。”
梁弈轻笑:“本宫可舍不得死,自然也不能让你死。你本就有些武功底子,这几月也算得上勤勉,如今虽算不得什么高手却也足够斩杀几十叛军了。”
“卖点力气,反正你不缺力气,挣了军功回去,本宫也好提携一二。”
“有了军职后,赐你间宅子,你和你夫人也就算在丰都安了自己的家了。”
赵雪桥动容,深揖了一礼谢过梁弈,看着他这么好糊弄的样儿,梁弈咳了一声,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二人早日搬出去,也省得黎诺安日日跟在湄儿身后叽叽喳喳的碍事。
三千精兵在山村中驻扎准备了数日,依照梁弈吩咐做了完全的部署后,继续北进前往河洛。
再往前已没了路,马匹都留在了村中,翻山前行。
几日后抵达了河洛附近的一座荒山,先行的探子回报行军的方向没有偏离,顺着河岸往下几里处,便是已经荒废的昭君渡。
这昭君渡乃是千年之前某朝的一位宫女,奉旨和亲于当时烨赫处的一个已趋衰落的小国。
因其出塞的故事曲折荡气,后人为纪念于她,在她横渡河洛之处立了块石碑,取名昭君渡。
河洛水潮汹涌湍急,昭君渡所在之处乃是河洛近段水势最为平缓之处。
饶是如此,横渡河洛依然凶险非常,后虽已过了千年之久,中原造船技艺却一直没有多大进益,过了河岸又有凶蛮的游牧部落出没。
多番缘由之下,昭君出塞的故事流传为佳话,这昭君渡却彻底荒废了。
梁弈的千机营,便是这破局的关键所在。
千机营建立之初,梁弈便命人全国四处搜罗精通奇技淫巧之人,这里面不乏有街头杂耍的,也有做精巧物件的匠人,梁弈来者不拒,全部收入麾下。
这些人的脑袋里装的尽是些不同寻常人的奇思妙想,一群人聚在一起,整日讨论鼓捣些新奇的玩意。
有些看起来只是些逗弄孩童或供妇人取乐的小玩意儿,梁弈却总能发现其与军事上的共通点,此前预备拿来震慑越国十万大军的大杀器,便是由此而来。
从前梁帝对梁弈花大价钱养了这么一群人不大乐意,可也就是这一群“离经叛道”不脚踏实地的人,成了让三千精兵成功渡河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