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尖着地的瞬间,一双沾着泥的被打湿的白靴映入眼帘。她一点一点抬头,一点一点向上看。
白鹿书院地处街角,加之是雨后,道上不过稀疏几个路人,无人侧目,无人出声。如此安逸的世界,阳光从万里云端打下来,明亮了她身前这一角风景——这一角风景如斯美丽,却是纠缠她一生的梦魇,是她今生永远的痛。
那个人白衣银发紫瞳,带着点淋雨后的狼狈,胸膛一起一伏,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三十二年后依旧难忘的字句——“他们不让你来见我,我便来见你了。”
三个月里,夏叶儿常呆的地方,不是烈虎庄东院,不是那间摆有条案软榻的奢华客房,而是书库和紫竹林——吃在书库,睡在紫竹林。
阵法的前世今生,优点缺点,她倒背如流,了如指掌。破解之道有现成的便捡来,无现成的便自创一个。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成功过,依旧没见到邱长生——最常见的状况是,这天紫竹林里下的是天地三才阵,待她苦心钻研个五六天,终想出破解之道,跃跃欲试之时,却发现其已变作四门兜底阵。循环往复,阵似破不尽,书似翻不完,两人不过百米远,却是咫尺天涯,遥遥无期。
夏叶儿初时以为是谢星驰在作祟,后才发觉事有蹊跷。比如,当她半夜三更因体力不支而晕倒时,次日醒来人多半已在东院。又比如,当她迷失在竹林里,孤立无援时,耳畔便会响起悠扬的二胡音,或是《高山流水》,或是《汉宫秋月》,就是没有《阳春白雪》——
她不奏《阳春》,他不弹《白雪》。
夏叶儿竟有一种被呵护的感觉。《三字经》里道:子不教,父之过。王山狼之过大过天,因其从未静心教过她字句。至于慕容翠红,封建纲常礼教倒是多不胜数!偶尔想起去年除夕,她甚至会为那人脱罪——仇人是陈狂,邱长生并未动手,只是见死不救罢了——
见死不救罢了?
她看他向自己伸出漂亮得一塌糊涂的手,想起自己粗糙肮脏的小手,惭愧地向后退了一步。但问题似乎不限于此,他的声音有点低沉,虽然依旧清晰动听,却不似女子的尖细。再看他扁平的胸部和上下滚动的喉结——夏叶儿的小脑袋“轰”的一下便炸开了!他他……他竟然是男人!自己的性取向居然是正常的!(原来闺女你计较的是这个……)
邱长生见她迟迟不肯伸手,仅用一对水灵的大眼警惕地盯着自己,不由讪讪收回手——他以为她会记得的,他以为她不会害怕的。
也是!珍馐楼或紫竹林,两回夏叶儿皆是神志不清,怎会记得?若是醒着,见他一头银丝一双紫瞳,怎会不怕?
夏叶儿见他要收手,竟无半点身为女儿家的自觉,急急丢了书册,两手一并紧紧抓住他的手。这一举动把他逗乐了。
邱长生早知谢星驰在刁难夏叶儿,却不阻止,将计就计,步步引她习会布阵破阵之法。本就清楚这闺女聪明绝顶又勤奋好学,却不料竟能如此迅速地掌握星驰用了一年多才熟悉的各种阵法。“逼得”他不得不提前现身——反正今晚紫竹林也要相见,不如先给她个惊喜作为奖励!
夏叶儿有惊却不知是否有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味俱全。
“你……几岁了?”他没话找话,牵着她的手顺着缝隙里布满青苔的石板路向前。
“八岁了!”夏叶儿面上扬起大大的笑脸,心里则在疑惑,邱长生不进白鹿书院是准备带她上哪儿?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往街上一站,就是一观光品吗?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依旧甜似蜜,却无法给他竹林那晚的悸动之感,他知这是她惯有的伪装——他从未想隐瞒自己身为她杀父仇人的身份,不如说他就是想让她在仇人的庇护下心怀耻辱与恐惧挣扎着成长——如谢星驰所言,他并非表面上那般绝圣弃智。
“先生为什么不早点来?”夏叶儿仰头嗔道。她不信谢星驰真能挡住他三月之久。
“叶儿在紫竹林里破阵不开心?”他佯装吃惊地反问。
这一问却叫她的微笑僵住,浑身忍不住发起抖来,耳畔一遍遍回响着两个字——叶儿。
他知道?他知道!他竟然知道她是夏叶儿——王山狼的女儿。
她害怕得想抽回手,却太迟了。邱长生抓着她的手,蹲下身与她平视,温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关切道:“怎么了?人不舒服么?”后又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面馆,建议道:“先到那儿歇会儿吧!”
夏叶儿顺从地跟着他走,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偶尔拂到自己面上的银丝。
面馆不大,很是冷清,只有他们两位客人,相对而坐。
夏叶儿的指甲在湿润的掌心刺出血来,疼痛拉回她几分神智。邱长生既已知她身份,三个月来都不见动手,现时定然也不会取她性命。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知道?知道了又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您是不是有话要说?”她饮一口水,半天后肯定地开口。
留她性命又接近她,不是想利用她又是什么?如今想来,珍馐楼一场比赛就是一套子!
被看穿了?邱长生抿唇,“叶儿知道碧水剑在哪儿么?”
碧水剑?哼!原来是冲着父亲父亲的佩剑来的?他知她是王山狼之女,却不知她已知他是她的仇人——她定不能让他知道!
“碧水?”姑母亲歪歪脑袋,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碧水自然在山溪大河里。”
邱长生见她装模作样,也不追问,笑着啜一口烈酒,道:“我杀了你父亲母亲,你恨我,是么?”
夏叶儿才放下的心,因这一句瞬间蹦到了嗓子眼!
她平素聪明的脑袋遇见他就不够用了,他根本就知道她已知他是自己的仇人,甚至直言不讳!
咬咬下唇,夏叶儿愤愤道:“该恨的!”然后,以颤抖的手捏起筷子,故作镇定地俯身吃小二端上来的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