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了今年春节带着外公祝庆东一起去京城,祝庆东忙里忙外,买了许多东西,全都备在家里。
然而外公的健忘似乎越来越严重了,祝玫对着车后备箱塞着的一床被子和枕头,再度生出人生一去不回的悲伤。
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最后一天来过吧。
她想。
除夕这天叶墨珲值班,他发来消息,说宋修和要到点上来看春节运行保障情况,尤其是要去渤江古城看春节期间的运营管理,所以年夜饭也是泡汤了。
祝玫只让他回来路上小心,一个人陪着外公,看着邻居家里都热热闹闹的,而他们家就他俩,着实有些冷清。
祝庆东不时问,“珲珲什么时候回来?”
问了十多遍,祝玫都不厌其烦地回答,“值完了班就回来。”
祝庆东讨好的笑脸道,“好,好。”
年夜饭只有两个人吃,的确冷清。
不过祝玫把祝庆东家的电视机换了一个,就用电视机联网,给各路亲友打视频电话恭贺新年。
三舅三舅妈发来视频请求。
祝玫有些嫌弃,但外公很积极。
接通之后,三舅妈道,“东子叔、祝玫,都在啊?新年快乐,小玫啊,还是一个人啊?”
祝庆东连忙说,“妹妹过年要去见男朋友家——”
怕外公说出叶墨珲身份,让势利眼的三舅妈惦记,祝玫道,“嗯,男朋友值班。”
三舅妈问,“男朋友做什么工作的?”
祝玫说,“普通工人。”
祝庆东说,“哪儿啊,厉害着呢,是领导——”
祝玫说,“的手下。”
祝庆东可怜兮兮地看向祝玫,祝玫催着祝蓉蓉给自己发视频通话。
祝蓉蓉乖巧,连忙发来视频请求。
祝玫对三舅妈道,“舅妈,我这里有别人的视频进来了,回头跟你聊,祝你新年快乐。”
三舅妈问,“你和你那个男朋友,什么时候结——”
祝玫说,“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拜拜!”
随后,迫不及待挂了视频通话。
祝蓉蓉发来视频通话请求,提示对方忙。
刚要问祝玫,祝玫自己发来了通话请求。
打发了三舅妈这种烦人亲戚,祝玫和祝蓉蓉视频。
对比三舅妈家那个当背景板的没用表弟,祝蓉蓉就显得可爱多了。
似乎经历了这一次人生的起落,她反而更成熟了。
不再眼高手低,人生事业更有了目标,生活也更实际了。
生活予人千般磨难,如何看待,全凭自己。
祝蓉蓉道,“玫子姐,我们一家在这里很好,我妈现在在这里当家政,每个月干休所给她8000块,比那个时候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我爸在这里帮老干部们种花草,比村里当种植户赚钱多了,一个月也有6000多。你上次和我说的芋圆传媒,后来有没有给我联系?”
祝玫笑盈盈听着,说,“等你那边案子的事情了结就帮你安排。有人来找你问情况吗?”
祝蓉蓉道,“有的,绑架我爸妈的人已经批捕了,李……唔,李希承那里,也有部队的人来问情况,反正我都如实讲了。”
祝玫道,“那就好,我一会儿和我朋友联系一下,看看她有没有意向招人。”
祝蓉蓉点头道好,祝庆东和表舅聊的热络。
祝蓉蓉给祝玫发来消息问:谢衡哥哥还好吗?
祝玫只是回复:还好。
祝蓉蓉道:我之前看到过他一直都陪着公安局一个女领导。我知道他有他的难处,但玫子姐,如果有可能,你还是劝劝他,别再跟着那个人了。我这阵子仔细看了那些资料,加上之前我跟着李的时候,听到的看到的一些事,只怕谢衡哥哥继续这样下去,也会出事。
祝玫看着这条消息,回复了一句:好的。
然而目前,她什么都做不了。
谢衡已经出事了。
外公和一众亲戚聊完了天,他给祝玫包了个压岁钱。
祝玫接了,外公又说,“你该把自己嫁出去了,珲珲很好,别挑三拣四了。”
祝玫也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道,“放心放心,等这次去见了他的家人,我们就商量后面的事。”
外公满脸笑容说,“好,好。”
徐彦打来电话道,“姐,新年快乐。在吃年夜饭吗?”
祝玫说是。
这一会儿,村里已经有人家开始放鞭炮了。
徐彦问,“吃了年夜饭,一起来敲钟吧,新年新气象,我姐今年倒霉够了,明年得带点福气。”
祝玫无语道,“会不会说话?哪儿倒霉了,因为认识了你?”
徐彦说,“算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
祝玫说,“行。”
徐彦:……不愧是我姐。
祝玫问,“去哪儿敲钟?”
徐彦道,“崇华寺,我有票,多着呢。”
祝玫啧了一声道,“今天肯定人多。”
徐彦道,“前618下总能轮到你,来嘛,敲完钟数个罗汉,保你明年事事顺利。”
祝玫道,“一般不都108下么?对应佛家108种烦恼,这618总感觉是购物节啊。”
徐彦道,“市里头头脑脑的,再加上那么多老板,大佬,108下不够分,618多喜庆。”
这可真是盛世和尚开门赚钱啊,估计还能衍生出黄牛生意。
祝玫嗤一声,说,“行,我带我外公,你给我留三张票。”
徐彦啧了一声道,“你带上你外公,也就两个人,三张票,给你肚子里那个?”
祝玫道,“给你姐夫。”
徐彦道,“我姐夫要送他票的人多着呢,我这儿只有三张。”
祝玫说,“好吧,帮你解决困难。”
徐彦无语道,“看来我还得谢谢你了。”
祝玫爽快说,“不客气。”
祝玫穿了外套,对祝庆东道,“外公,去崇华寺敲钟了,新年敲钟,好福气的呢。”
祝庆东也是第一次能够新年去崇华寺敲钟,连忙问,“珲珲也去吗?”
祝玫道,“应该去,不去的话,他下了班也能来接我们。”
祝庆东又连连说好。
在祝玫面前,外公如今,只剩下了好。
在身边就好,陪伴就好,当愿望变得简单,满足也就更容易。
祝玫开车,载着祝庆东到了崇华寺。
夜晚的崇华寺,隐藏在山林之中,景观明亮,人头济济,接受各方来人香火供奉。
徐彦这票其实是他大伯的,家里实在没人肯去。
都是领导干部,出席这种场合,难免被扣一个搞迷信活动的帽子。
但徐彦不求升官只求发财,要发财,那得迷信一点,大伯这里三张票,他全部收入囊中。
今天崇华寺人多,徐彦拿着票,一直在门口等着。
祝玫好不容易找到了停车位,带着外公去和徐彦汇合,已经是晚上11点了,门口乌泱泱都是来烧香的人。
徐彦道,“这些人是敲不上钟的,都得等领导们敲完,他们才能进去。”
祝玫啧啧道,“官僚啊官僚。”
徐彦道,“哪儿不是这样呢?等他们当了官,也不会让别人敲。”
资源从来稀缺,也就不必谈论公平。
祝玫笑了笑,向外公介绍了徐彦,跟着徐彦一起,从特别通道进了崇华寺。
外头是水泄不通的人挤人,进了崇华寺,却是难得的清净。
徐彦的票是专供给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徐彦说,可能一会儿宋修和会来,但即便不来,市委统战部部长肯定会来。
徐彦说,“今天还有很多省里和部委退下来的老领导也来了,在后面的明了阁,我估计宋修和会来,所以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就在这里逛一逛,等会儿按照编号去排队就行。”
618张票子,每一张都有编号。
徐彦拿到的是493,祝玫和外公的是496和498。
祝玫问,“市里领导都会来吗?”
徐彦道,“不一定,但是区县应该也会有领导来,反正各自有拿票的门道,能拿到就是本事。”
祝玫点头,三个人夜游崇华寺,倒也能感受到佛门清净地的宝相庄严。
大雄宝殿上,灯火通明。
佛门弟子和信众在殿内排班站立,方丈大和尚拈香主法,率众礼拜叩首。
钟鼓鸣奏,纳福迎新。
信众双手合十,念诵经文。
祝玫不是信众,外公却一路双手合十,十分的虔诚。
大雄宝殿外,三三两两,都是来敲钟的人。
平日里,由于游客众多,一直显得很拥挤。
今天寺内只有受邀的嘉宾,显得空旷。
除夕,夜里很冷。
站在室外的人,冷风一吹,都缩手缩脚。
刘楷最先看到了祝玫,他对刘子山道,“爷爷,那个好像是小玫。”
刘家众人每年都来。
祝姌和刘卫承车祸去世后,祝玫的奶奶在这里供奉了他们夫妇的灵牌,每年过年,也要带着家里人一起来敲钟。
祝玫奶奶过世后,这个习惯依然保留了下来。
一家人用这种方式缅怀血肉至亲。
刘卫军道,“我去打个招呼。”
刘子山点了点头。
刘卫军刚走过去,祝玫却看到了黎沐风一家。
这可真是够热闹的。
黄泳思看到祝玫,先是脸色一白。
黎沐风的母亲张芬看到祝玫,只觉得眼熟。
再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和媳妇,立刻想起来,那不就是当年,她儿子的女朋友吗?
不由得也变了脸色。
祝玫望向他们一家,表情平静。
黎沐风和黄泳思两个人牵着他们的儿子。
黎沐风对着祝玫点了点头,黄泳思觉得尴尬,避过了。
祝玫也对黎沐风点了点头,两个人就算见过了。
曾经有过多少的爱恨痴缠,在这佛门清净之地,都化成了尘埃。
早就过去了,没有时光洗不净的过往。
黎沐风的老丈人黄博达看到刘卫军,问黎沐风,“那个是不是繁都投资的刘卫军?”
黎沐风当然认得刘卫军,于是道,“是的。”
黄泳思的母亲严淑顺着刘卫军的方向看过去,对黄博达道,“那边好像是刘部长一家吧?刘雯的老公是不是瞿斌?现在是市委常委了。”
刘家满门勋贵,想要和刘家攀交情的不少。
一些体制内的,都是冲着刘卫军、刘卫国和瞿斌去的。
然而他们一家的目光,却全都聚焦在祝玫身上。
黄博达要过去攀交情,被黎沐风拉住了。
围在刘家周边的人可不少,刘家在繁都什么分量,自己得掂量。
黎沐风道,“平日不算太熟悉,贸贸然过去不好。”
黄博达道,“泳思不是要去合资公司吗?刘卫军是繁都投资董事长,打个招呼总没错的。何况你的事情,还要靠刘卫国呢。”
黎沐风手上更用了些力,拉住了黄博达道,“这事要靠也是靠大伯,这种场合过去和刘家攀交情,平白被人说闲话。”
黄泳思也道,“爸,你听沐风的,别去了。”
张芬阴阳怪气道,“还算你们家有点关系,不然啊,我看你这饭碗也保不住。”
黎沐风对张芬道,“妈,你别说了。”
张芬道,“怎么了?做了那么丢脸的事,差点吃官司,让我宝贝孙子一辈子抬不起头,还不让人说了?”
严淑怒道,“张芬,你别太欺负人——”
眼看两个人要吵起来了,黎沐风和黄泳思一人拉一个,才算把她们拉开了。
刘卫军已经走到了祝玫和祝庆东面前。
祝庆东也看到了刘子山。
祝庆东有些别扭,转过身去,假装看树上的灯光。
祝玫看到了外公的模样,心里还是犹豫的。
外公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她不想让外公难过。
祝庆东突然叹了口气。
祝玫问,“怎么了?”
祝庆东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眼睛又红了。
祝玫心里一痛,说,“不理他们就是了。”
祝庆东摇头道,“算了,都算了。”
祝玫望着祝庆东,祝庆东说,“你在繁都,有他们关照要好很多,你去吧。”
外公这么一说,祝玫反而不肯让他难过,就说,“我不去了。”
祝庆东推她说,“不行不行,你好我才好,你去,快去吧。”
祝玫问,“那你呢?”
祝庆东说,“我就在这里,你看这树,长得真好。”
祝庆东背着身,抬头看树。
想着当年最后的时候,两家人为了两个孩子的死,都哭得天崩地裂。
祝玫不肯让他们刘家人见刘卫承的遗体,最后刘卫承和祝姌就葬在了村里的山头上。
其实他知道,每年清明冬至,刘子山都会带着家里人去祭奠他的儿子。
都这把岁数了,其实当年的事,依然是心结。
但他们没了女儿,刘家也没了儿子,这件事上,没有谁是赢家。
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和妻子可以不原谅刘家,但祝玫到底是刘家的孩子,就算姓了祝,却也流着刘家的血。
祝玫瞅了一眼光秃秃的树,又忧心地看向外公。
她说,“那我去打个招呼就来?”
祝庆东背对着她 擦了擦眼角,点了点头。
祝玫犹豫,祝庆东跺了跺脚说,“妹妹,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