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儒平家里过年,宛若体制内开会,反而比平时要忙很多。
叶煦铤接了个电话,对叶儒平说,“志庸来了。”
叶儒平面色很平静的应了一声道,“请他们进来吧。”
随后又对叶墨珲道,“你带庆东外公和小玫到书房去休息一会儿。”
祝玫陪着外公,跟着叶墨珲去了书房。
黄静对着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躲着别出来。
周志庸带着妻子宋思蕊和女儿周慧颖来给叶儒平拜年。
叶煦铤和黄静陪着。
周志庸一家人问候了叶儒平,叶儒平微笑着应了。
几个人说着闲话,无非是一些人事变动,生活近况。
谁都没提87师后来的事,但大家都知道,周志庸就是为了87师的事来的。
但周志庸不提,叶儒平也就不问,比的就是肚里乾坤。
看到周慧颖,黄静微笑问宋思蕊,“慧颖还在兼职做珠宝设计吗?”
宋思蕊道,“是啊,上次让你来看展,不巧你去法国出差了。”
黄静说,“我们公司在那里办了个车展,过去谈了两个单子,现在新能源车出口限制多,民企比国企更有竞争力,难啊,我最好早点退休。”
宋思蕊问,“你们家珲珲呢?”
黄静道,“今天陪着女朋友来了,在后头说话呢。”
宋思蕊哟了一声道,“这么快就有女朋友了?”
黄静笑着点了点头说,“是啊,缘分来了。”
周慧颖陪在母亲身边,听到这句,只是不语。
周志庸道,“珲珲去了趟繁都,这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啊,煦铤,当时我还劝你不是?”
叶煦铤笑了笑,点了点头。
周志庸放下了茶杯,对叶儒平道,“叶老,其实我一般过年,不打扰您,知道您事情多,也比较忙。但今年,我和思蕊说,无论如何都要来给您拜年。我是来向您赔罪的。”
叶儒平摆手道,“谈什么赔罪,没有必要。”
周志庸道,“叶老,您也知道,这两年形势和以前不一样了。”
叶儒平不动声色,微笑着说,“是啊。”
周志庸道,“越是这样的时候,队伍里,想法越多。这几年外面说我什么的都有,但是叶老,您知道我这个人的,我从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那件事情,我向袁部长做过检讨了,是我的问题,岐山这次来,情况都向袁部长汇报了,我难辞其咎,原本打算请辞,但袁部长说,犯了错敢于承认,也要敢于将功补过。但向您坦白,我也是心里有愧。”
叶儒平道,“袁部长说的对,敢于承认,也要敢于弥补。三十多年没有打仗了,承平日久,难免问题重重啊。”
周志庸说,“是,所以现在要求平日加强练兵备战,我一直觉得,李卫军毕竟是湛江司令的儿子,也曾经参加过自卫反击战——”
叶儒平咳嗽了一声,笑道,“这件事,你其实比我们清楚。”
周志庸道,“是,当时他在后勤部。”
叶儒平点头道,“后来改革开放,经济发展,部队也搞经济建设,出发点是好的,许多在当年看来是很好的政策,时间长了,形势变化了,就变成了落后的政策,甚至造成了很多社会问题,这就需要不断变革。”
周志庸道,“您说得对。就像我原本想着,卫军是李老的后人,定不会辜负他父亲的威名,我又是李老一手带出来的,虽然我们观点有不相同,但我还是很钦佩他,谁知道最后会是这样,这次查出来——”
说着,他比了个五。
叶煦铤看向周志庸,问,“百万?”
周志庸道,“亿。”
几个人都很吃惊。
周志庸道,“还仅仅是目前查出来的,包括这些年贪污房屋出租款、收受一些老板贿赂,此外,还有卖官的,唉——”
叶儒平叹了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未必各个都能出色。总之,这件事情,你虽有领导责任,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你要知道,终究是人的社会,人不是机器,不会死板执行制度,制度一旦执行到最后,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发生问题就解决问题,你不必有心理负担。”
周志庸道,“所以我今天是来向您赔罪的。”
叶儒平摆手道,“谈什么赔罪,这事与你无关,关键是降低影响,解决问题。”
周志庸恭敬道,“我明白。关于87师房屋土地清偿,这次袁部长也批示了,必须全部清理,集中建设新营房,一些历史遗存,移交地方。李卫军的免职程序正在走,后续新接替的人选,我会让他找修和报到。”
叶儒平道,“我都退休了,这些事你也不必同我说了,我现在就养养老,种种花,两耳不闻窗外事咯。”
周志庸道,“袁部长还特地叮嘱我,让我把李卫军的事情向您汇报,如果不是您把87师一些线索证据给了韩主任,到现在我们还蒙在鼓里。”
叶儒平的手指曲了曲道,“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不应该。”
周志庸连忙道,“不不不,叶老,如果不是您,这件事情多一天,就多一分危害。李卫军在外面多待一天,可能就要多判一年,这危害太大了。”
叶儒平喝了口茶,叹了口气道,“可惜了,煦铤啊,要引以为戒。”
叶煦铤应了声是。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叶儒平放下茶杯,对周志庸道,“志庸,已经发生的事,已经无法挽回,往后看,得想如何避免。”
周志庸说了声,“明白!”
叶儒平说,“过年你肯定很忙,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周志庸道,“是我冒昧了,叶老,请别见怪。”
叶儒平抬手,让叶煦铤送周志庸。
他背着手站着,对叶煦铤说,“看明白了吗?”
叶煦铤面色平静地说,“明白,他没事了。”
叶儒平“嗯”了一声。
他又问黄静,“岐山中午是要来吗?”
黄静道,“是的,孙筠说他中午也来。”
叶儒平道,“一会儿我有话要单独吩咐他。”
黄静应了声。
叶儒平等叶煦铤回来了,才对他们夫妇道,“你们家这个小猴子啊,你们得劝着点。”
叶煦铤没有应声。
黄静问,“周志庸这是……”
叶儒平笑了一声,再没有答。
叶煦铤道,“我会和珲珲去谈的。”
叶儒平道,“你自己也要想明白。”
叶煦铤道,“早就到了该退下来的年纪了。”
叶儒平重新坐下了,说,“要知道,一切都是恒常的,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安静的等待,不做无谓的坚持。”
叶煦铤说,“就怕珲珲想不明白。”
叶儒平道,“你和他谈谈吧,还有小玫。”
叶煦铤道,“好的。”
不时有人来拜访叶儒平。
祝庆东本不想继续打扰,但叶儒平说,一定要让他们留下吃午饭。
黄静和叶煦铤夫妇单独把叶墨珲和祝玫叫去了书房。
祝庆东本来要跟着去,祝玫看出叶煦铤有事要单独同他们说,对外公道,“外公,我看院子里的花有些长了杂草,你帮着拾掇拾掇?”
黄静道,“外公是客人,怎么能让外公干活呢?”
祝庆东道,“没事没事,放着我来,我以前在村里的苗圃上干过。”
黄静于是让叶煦铤带着祝玫和叶墨珲进去说话,自己蹲下来,陪着祝庆东一起收拾院子。
叶墨珲凑在黄静耳边道,“你可别把爷爷的兰花弄坏了,不过你有钱,你赔得起。”
黄静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道,“就会说浑话,难怪别名叶墨浑,快进去吧,懒得理你。”
叶墨珲磨磨蹭蹭道,“谁耐烦跟老头子说话。”
黄静道,“你说大声点。”
叶墨珲大声道,“来了。”
黄静嗤笑道,“怂得要死。”
叶墨珲回嘴道,“像你。”
祝玫其实挺羡慕的,还能和爸妈斗嘴,怎么不是一种幸福呢?
父母在,就永远可以当一个孩子。
因为身后,永远有一处退路。
黄静留意到了祝玫的目光,对着自家傻儿子使了个眼色。
祝玫连忙回神,叶墨珲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道,“以后他们也是你的爸爸妈妈了。”
祝玫眼眶一热。
叶墨珲宽阔的肩膀,为她而存在。
这么多年,她一直被需要,但如今,她也可以软弱,可以依靠了。
她用手指,掖了掖眼角的温热。
叶煦铤已经在书房的茶桌前坐下了,对着祝玫温和道,“小玫,坐吧,以后这里就是你自己家了。”
叶墨珲在祝玫身边坐下道,“我有自己的公寓好吧?这是爷爷家。”
叶煦铤道,“那你把钱还回来,首付200万,自己挣钱自己买房,才叫自己的。”
叶墨珲闭嘴,默默开始泡茶。
书房里很安静,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叶墨珲看向他家老爹,说,“不是有话要说吗?是不是等着我给你鼓掌?”
祝玫对于这人与他父亲的相处模式也是无语,她抬手想劝他一句,结果,叶墨珲带头鼓掌了。
叶煦铤瞪了他一眼,随后对祝玫道,“小玫,是我没有教好他,让你见笑了。”
叶墨珲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祝玫掩面,也觉得没眼看。
叶煦铤显然极力想要忍耐他,捏了捏杯子,最后还是没忍住,他道,“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过一下脑子?”
叶墨珲道,“语言本就是大脑发出的指令,目前我还没有掌握用别的地方发出指令的能力,老爸你会的话,要不教我一下?”
叶煦铤气得拍桌子。
气他家老爹,好像是叶墨珲与他父亲的日常相处方式。
祝玫颇为无奈,把桌上溅出来的水擦了擦。
叶煦铤道,“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看你啊,早晚被人坑死。”
叶墨珲道,“你放心吧,应该很快了,不会辜负你,让你等太久的。”
叶煦铤瞪眼道,“你!”
祝玫用胳膊顶了顶叶墨珲道,“好好的,听话。”
祝玫打了圆场,女朋友一句顶老头子一万句。
三个人终于开始正常的对话。
叶墨珲把茶凑到了唇边,问,“周志庸来找你们,不会是讨饶的吧?”
叶煦铤不说话,也把茶盅凑在了嘴边,喝了之后,放下,点了点头。
叶墨珲“呵”地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们不也就这么回事吗?”
叶煦铤问,“怎么,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吗?你为老百姓解决了多少事?引入了多少项目?提出了多少改革突破的举措?”
叶墨珲道,“我才去了半年,不是你们让我先熟悉情况的吗?”
祝玫说,“搬迁了一家危化品厂,引入了树人教育集团,正在推进瑞珂项目落地,调查组进驻,87师这么多年的积弊,也有望解决。”
叶墨珲听自家女友数着自己干成的事,心里也是甜的,嘴角忍不住就翘起来了。
叶煦铤道,“也不是靠你一个人办成的,有什么可骄傲的。”
叶墨珲倒茶的手顿了顿道,“是是是,别人就谦虚谨慎,我就是骄傲自满,我脸上写了四个字,反面教材。”
祝玫拍了拍他的手背,给了他一个抚慰的眼神。
叶煦铤见两个人相处,其实是祝玫更强势些。
他们一直觉得,未来媳妇就得厉害一点,才能管住他们这个不靠谱的儿子。
叶煦铤不再和他耍嘴皮子,说,“刚才周志庸来,态度很明显,这件事情,查到李卫军为止了。”
叶墨珲“哦”了一声道,“你们说什么是什么,你们说了算。”
叶煦铤道,“回去以后,案子的事跟你没关系,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别搞得自己跟纠察队员似的。”
叶墨珲说了句,“知道了。”
随后,耸肩笑了笑。
叶煦铤问,“你又在想什么了?”
叶墨珲反问,“难道周志庸就干净吗?”
叶煦铤没有说话。
叶墨珲道,“叶家多管闲事,胡子不开心了呗。”
叶煦铤皱了皱眉道,“你再说这些浑话,谁都保不住你。”
祝玫却问,“会被迁怒吧?是不是会针对叶家?”
李卫军出事,上级自然有监督不力的责任。
谁把李卫军提拔上去的,谁就要担识人不明的责任。
谁愿意担这种责任?
即便当下认了这个责任,难保不会心怀怨恨,找机会给叶家穿小鞋。
叶煦铤对着祝玫道,“这些事,你们不用担心,你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祝玫和叶墨珲都听懂了叶煦铤的言下之意。
得罪了人,那就要承受代价的。
但为了做人的原则,代价付了也就付了。
这就是叶家一贯以来的作风。
叶墨珲忽然收起了吊儿郎当,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叶煦铤道,“人生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早都看透了。那时候你太爷爷、你爷爷都被打倒,我们去改造,不都过来了吗?人只能修自己,管不了别人的选择,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叶墨珲喝了口茶。
叶煦铤道,“你要学会收敛锋芒。小玫,他一个人在繁都,我们管不着他,今后,还请你多费心了。”
祝玫看了看叶墨珲。
叶墨珲撅了撅嘴道,“谁看着谁还不一定呢。”
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是叶墨珲的大伯一家来了,在和祝庆东聊天。
叶煦铤放下了茶盏,起身道,“小玫,一起去见见他大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