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墨珲陪着宋修和,第一站就到的渤东园。
台星化工集团的厂区这几天正在架设生产线,渤东园的总经理李谨言每天都在现场。
李谨言做事踏实,只要不是出差去招商,几乎每天都会到施工现场看情况。
也是因为李谨言,叶墨珲更体会到当年沈冬辉的高明之处。
一个领导的水平,在于识人。
没有识人的智慧,干什么都不会成,比如周善民。
李谨言戴着安全帽,看到叶墨珲开车载着人来,立刻明白车上的人级别很高。
在繁都,能让叶墨珲开车的人,能有几个?
每日关注时政新闻,让他在宋修和下车的瞬间就认出了这位市委书记。
李谨言机敏,让手下人拿了三顶安全帽来。
他走过来同叶墨珲握手,等候吩咐。
叶墨珲如果引荐,他就同宋修和打招呼,如果叶墨珲不提,他就当不知道。
官场上,最重要的,是要让能决定自己升迁的领导满意。
自己是怎么提拔上来的,靠的是谁,李谨言是很清楚的。
如果没有叶墨珲请刘卫军出面打招呼说情,估计他还要继续坐在冷板凳上。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职业生涯就这么短暂。
所以好不容易得到这样一位背景深厚的领导赏识,能够踏上台阶,他更是珍惜机会。
李谨言做事周到,只等着叶墨珲发话,绝不去抢风头。
叶墨珲心里暗赞,李谨言着实是个聪明人。
可惜了,遇到强势的张勤民和愚蠢的周善民,实在是珠玉蒙尘。
但很多时候,大势如此,个人能力再强又有什么用处呢?
谋事者先谋势。
而只有能成事的人多了,才能成势。
叶墨珲突然对于爷爷叶儒平曾经说的那番话,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由于宋修和是一趟暗访,在吃不准宋修和的意图之前,他没有冒昧地引荐李谨言。
对李谨言而言,宋修和级别太高了,就算认识了,也无用处。
既然巧遇,干脆由李谨言带路,进了渤东园。
宋修和只是看,只是听。
李谨言道,“这一带最初是一些镇办企业,军工企业,以前是制造军用装备,军用车辆的,周边一些国营厂也是制造相关配件的配套工厂。由于有工业基础,就圈了这么一个地方,作为繁都最早的工业园。后来周边区都开始搞工业,最早都是学的这里。”
李谨言说起以前的发展沿革,如数家珍,情况熟稔于心。
宋修和问了一些情况,李谨言对答如流。
宋修和让李谨言提未来的对策,李谨言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宋修和却道,“要跳出渤江看渤江,实际是有困难,但眼光要放长远。墨珲,区政府财力上要给与支持,瞿斌,你回去要和赫川提一提,让他来看一看,繁都的发展不平衡,还是要解决一些关键问题,今天回去,帮我约新到任的肖司令。”
叶墨珲这才知道,新到任了一位军区司令。
宋修和笑了笑,拍了拍叶墨珲的肩膀。
两个人之间关系显然很亲近。
市委书记现场调研,只叫了叶墨珲一个人,就可以看出叶墨珲的背景有多硬了。
李谨言不由得感叹,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但再想想叶墨珲的为人,又会觉得,这样的官还是多一些才好。
不求名不求利,才会想做点实事,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悲哀。
从渤东园出来,又去了瑞珂项目现场。
叶墨珲说了大致的情况,宋修和道,“别急,先把基础工作做扎实了,等时机到了,一切会水到渠成的。”
叶墨珲明白宋修和的意思是,部队这些问题,等李卫军的事情查完,自然就解决了。
宋修和去见肖司令,必然也为了这事
叶墨珲笑道,“我明白。”
他很有耐心,他可以等。
宋修和说,“快了,岐山回京过一次。”
宋修和的消息多,他肯定知道得更详细。
叶墨珲其实很想听八卦,但他想了想,还是找同龄人八卦比较安全。
宋修和在渤江转了小半天,又问了问叶墨珲关于未来产业发展的想法。
两个人交流了一番,宋修和就由瞿斌陪着,去下一个点了。
领导真是辛苦,周六也没个停。
看着宋修和这般,叶墨珲更没有当官的憧憬了。
等送走了宋修和,他给同样参与这次专案调查的穆冠深打了个电话。
穆冠深接了电话,笑道,“你小子,消息灵通,李卫军已经立案批捕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句话点到为止,叶墨珲也明白了,上面有人给联合调查组压力,否则孟岐山没有必要特别跑一趟京城。
叶墨珲问,“小豆子那边呢?”
穆冠深道,“你自己问她。”
叶墨珲道,“你们都是联合办案,还对我保密?”
穆冠深道,“她有她的尺度,我有我的尺度。”
叶墨珲啧了一声,问,“你们这是要准备回去了?”
穆冠深道,“哪儿有那么容易?这件事牵扯很广。”
叶墨珲知道这些电话里不能说,问,“请你吃饭?”
穆冠深道,“免了,你个小子别再给我们整幺蛾子就行。”
叶墨珲道,“我这是给你立功的机会。”
穆冠深道,“得罪人的好机会,给你,你要不要?”
叶墨珲摸了摸鼻子道,“对不住了,深哥。”
穆冠深道,“行了,你个小猴子取经不容易,谁的职场能顺顺利利?都得搬救兵,能从家里搬,就别往外面搬了,不保险。”
叶墨珲摸了摸鼻子,说了声多谢。
穆冠深说,“谢什么,跟你也没关系。”
叶墨珲说,“那周就没事了么?”
穆冠深道,“看得懂就行了,时间往后拉长十年二十年,都有命数,难道他还能在位置上一直不退下来?”
也是,熬也能把他熬死,只是周志庸怎么样,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挂了电话,正打算给彭蔸依打电话,黄沛的电话却来了。
黄沛问,“干嘛呢?是不是在面壁思过?”
叶墨珲莫名其妙问,“我面壁什么?”
黄沛道,“把你哥整海城去当个副职,把你老爹整退休了,胡子的刀是真的快。”
叶墨珲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问,“什么?!”
黄沛道,“你老爹提前退了,都没让去协会,你哥去海城当组织部副部长了,一个市委书记去当副部长,你不知道吗?”
叶墨珲问,“什么时候的事?”
黄沛道,“最近吧。”
叶墨珲说,“上周我和我妈打电话,她还没说这事啊。”
黄沛道,“黟中新任省委副书记都到位了,知道是谁那一派的吗?”
叶墨珲问,“谁?”
黄沛道,“胡子的徒弟,秋风的门生。”
叶墨珲这一刻,忽然觉得内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对是错。
当个太平官容易,想干事就要得罪人。
他触动到别人的利益了。
他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问黄沛,“所以,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说给老百姓听的,是吗?”
黄沛听后问,“后悔了?”
叶墨珲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他们那一批副书记,应该只有我爸没有再进一步,就直接退了吧?”
黄沛道,“听我妈说是这么回事,你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小心着点。”
叶墨珲站在繁都街头。
这里曾是他爸主政的故地,当年他爸也曾豪情万丈,现在因为他这个儿子捅了这么个篓子,居然提前退了下来。
叶儒平的儿子,成了那么多副书记里,唯一没有安排的人。
这也太丢人了。
他家老头子,是不是很后悔有他这么个儿子?
叶墨珲抹了把脸说,“所以啊,我是我们家最不成器的。”
黄沛道,“我爸说,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怪你,当初不让你下基层就好了。”
叶墨珲自嘲笑道,“反正我没用呗,当初押着我和周慧颖结婚,也不至于出这些事,不是吗?”
黄沛道,“你也别这么丧气,地方上水都深,张恕在北宁不也差点被弄死吗?我爸现在硬挺着,不过北宁前几年整顿过,情况不能说很好,只是相对以前,稍微收敛了点。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儿有可能修文偃武?那不过是人类的美好幻想而已,跟毒品没什么区别。”
叶墨珲心情沉重,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沛道,“我是来安慰你的,你别多想,我前阵子生意上还赔了两千多万,现在还在打官司,但难关总会过去。”
叶墨珲道,“我知道,谁都不容易。”
黄沛道,“不过我妈说,我让来劝劝你。”
叶墨珲道,“你妈为啥让我来劝你?”
黄沛摸了摸脸,笑了声道,“你妈跟我妈说的。”
叶墨珲无语道,“他们觉得我叛逆到这种程度了?”
黄沛哈哈笑道,“你为了搞李卫军,都跪你太爷爷坟头跪得人尽皆知了,你不叛逆吗?”
叶墨珲说,“这是两码事,当时也是他们让我去跪的好吗?”
黄沛道,“对啊,你都豁出脸皮,搞那么大一动静了,他们怕你得知这种结果,接受不了。”
叶墨珲笑了笑说,“虽然这结果的确让人很呕,但我不会怎么样的,这几年被社会毒打得还不够吗?我在尼若尔使馆的时候,端茶倒水照顾病人,做饭洗衣吹头发,什么都干过了,就因为我是叶儒平的孙子,叶煦铤的儿子,这样折腾我,能让那些人心里舒坦一些。其实外面多少人等着看叶家垮台。”
黄沛说,“你以为我们家不是这样吗?”
叶墨珲说,“我知道,都一样。”
黄沛道,“所以我来劝你看开。”
叶墨珲说,“放心吧,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
黄沛问,“什么时候来我这里招商?”
叶墨珲道,“招商又不是我分管的,我手还没想伸那么长。”
黄沛说,“那你来度假。”
叶墨珲说,“拉倒吧,你来看我才有诚意。”
黄沛道,“柳朝颜想要答谢你,我带她去看你。”
叶墨珲说,“你这家伙可真能整活,我可谢谢你了。”
黄沛道,“认真的,她真要去找你。”
叶墨珲道,“滚滚滚,我先去给琮哥赔罪,我爸妈那儿,我再想想吧。”
黄沛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给魔鬼留余地。”
这家伙,居然还唱起来了。
叶墨珲说,“你要在我面前,我一定给你个大逼兜”
黄沛道,“我信,谢谢,所以我现在不在你面前,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嚣——”
叶墨珲直接挂断了电话,不给某人继续嚣张的机会,因为打不着他。
他回想今天宋修和突然来调研,原来是来表态的。
表示他对叶家的态度一如往昔,没有落井下石,甚至有感谢自己为他排解难题的意思在里面。
官场风云变幻,一时让叶墨珲感受到倒春寒的凉意。
他给叶懋琮打了电话,叫了声,“琮哥。”
叶懋琮笑问,“小猴子,怎么啦,又遇到难事了?”
叶墨珲想说什么,但鼻头一酸,有些说不出来。
叶懋琮道,“你小子,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
叶墨珲说,“抱歉,琮哥,我没想到会牵连你。”
叶懋琮嗤笑一声道,“什么玩意就牵连了,海城和楚岭的震泽市能一样吗?你也觉得我是被贬?”
叶墨珲问,“难道不是吗?”
叶懋琮笑道,“平调,又没有降级,从地级市调入直辖市,难道不是好事吗?当官当副,吃菜吃素,好事啊。”
叶墨珲道,“你当我没混过官场还是怎么滴?”
叶懋琮道,“别想太多,我在楚岭得罪的人也不少,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你以为人人能干的?”
叶墨珲说,“嗯,你在给我秀心态是吧?”
叶墨珲道,“要说心态,我比不上我二叔,你老爹。”
叶墨珲道,“他们没告诉我,还是黄沛打电话同我说,我才知道的。”
叶懋琮道,“你爹说了,退下来也是好事。”
叶墨珲道,“他挺阿q精神的。”
叶懋琮道,“人都有这一天,权力从来也不是谁的,看明白这一点,再等个十年,你看他的结局吧。”
叶懋琮说的是胡子。
叶墨珲说,“所以我的确还没有修炼到家。”
叶懋琮道,“急什么,你还没有尝过权力的滋味呢,刚刚一个常务,这才哪到哪?”
叶墨珲道,“这事是我引起的,你尽管在我面前炫耀,我绝对不吐槽你。”
叶懋琮大笑。
他道,“小伙子,保持理智很重要。 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路在脚下,自己去走,人生滋味,自己去品,这世界就是这么凹凸不平,没有什么你觉得应该如何的事,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原貌,你也就能和自己的天真和解了。”
叶墨珲问,“你觉得我做错了么?”
叶懋琮道,“还会问这话,证明你还是个孩子,孩子才问对错,而我,我想要什么,就怎么做,如果证明那条路走不通,我们就换条路走,看看路上的风景,实实在在获得点东西,人这一辈子就没有白活。”
叶墨珲沉默了一会儿说,“琮哥,你说的对,只是我还需要调整一下心情。”
叶懋琮笑道,“有空去陪爷爷聊聊天,他有些话挺对的。”
叶墨珲说,“那是对你,对我,他大部分都是废话。”
叶懋琮道,“一样的,他那些改革年代的光荣事迹,我都听了八百遍了。”
叶墨珲说,“那我就该听九百遍了,倒背如流。”
叶懋琮说,“你倒背一个我听听。”
叶墨珲无语。
叶懋琮道,“正好,我打算休假,有几个做企业的朋友也想去中部设厂,我带去你那里看看。”
叶墨珲说,“这事儿不急,要不你先把上次陈逢时说的港口那事解决了?”
叶懋琮道,“你小子,我还以为你是诚心诚意来和我道歉的呢,搞了半天还是来给我派活的。”
叶墨珲说,“这不是道歉完了,该来点实质的了吗?”
叶懋琮道,“上辈子欠了你的。”
兄弟二人说了话,叶墨珲的心结略微解开了一些。
正午光景,日头当空。
行人往来匆匆。
有友人垂钓归来,提着桶,背着竿,说笑而去。
独在异乡。
这种漂泊无依的感觉,他从小习惯。
就算是在京城,也不过是从爷爷家,去外婆家,或者哪个亲戚家寄住。
从小,他父母忙于工作,很少关心他。
他们的拼搏是为了谁?
如今他老爹赋闲了,是不是会后悔有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应该是的。
他没什么值得他们荣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