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厅堂中,两个梳环髻的小丫头给客人们上了茶。费征雁抿了一口,发现是上好的碧螺春,微笑着点头。
众人还是先谈正事,赵涟神情有些苦涩,对费征雁说道:“大理寺卿,我们淮扬府虽然擅长联络各家商户,但不擅长解决刑狱之事,平日里经济上的纠纷不少,但很难发生这么大这么恶劣的杀人案件呐。”
“赵知府,我明白你的难处,这案子一定不寻常,要不然陛下也不会让老夫南下来搭一把手。不如先讲讲情况?”费征雁已经看过卷宗,想听听赵涟自己的看法。
赵涟叹了口气,开口:“大人知道了被害的三人姓甚名谁,但还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与叶兄在这给你们解释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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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六月初十,在淮江边打鱼的一伙渔民合力收网。渔夫老王拉扯着渔网,就觉得手感不太对。
经验丰富的渔民都知道,在这江边上撒了网下去,捞上来什么都有可能。今天这一网格外扎实,老王骂了一句,心想不会是哪家养的猪啊狗啊的溺在江里,被他们网上来了吧?
同船的小丁只有十五六岁,看老王脸色不对,就问:“老王,下头是啥啊?我咋闻着味儿有点不对呢?”的确,网还没完全收上来,就有股难闻的腥臭气钻进人鼻孔里。
“可别是个漂子吧。”另一个渔夫不想沾晦气,放了手,让老王和小丁干活。老王骂了他一句,“捞上漂子也正常,那咋了?给人收尸不积德?到时候苦主给了银钱,你别拿。”
听他这话,那渔夫又悻悻地扯过渔网,使劲儿往上拉。最下头的渔网一被扯上来,站在最前面的小丁就大叫一声,撒了手跑到船尾,哇哇直吐。
老王已经看到水里浮浮沉沉的东西了,嘴里直念造孽,拎着一根竹竿,把那具肿胀的尸体挑到船边,喊其余两人撑船靠岸。
尸体一被捞上来,船上更加腥臭难当,三个人甩开膀子奋力划船,总算上岸,跑到岸边的芦苇丛中狂吐。
尸体像晾咸鱼一样瘫在地上,叫太阳晒了会儿,竟越发鼓胀起来。老王硬着头皮凑近,就看到这人腹部的衣物尽数裂开,肚子鼓得老大,像个孕妇一般。
别是一尸两命吧?要是这样,那怨气可就重了。老王仔细一看,稍微松了口气,这人脸上有胡须,是个男子,脚上穿一双紫金锦靴,做工很好,看着就贵。
这时候的温度已经挺高,岸边没有什么遮挡,小丁在芦苇丛里,就看见尸体的肚子越涨越大,喊道:“老王,这不对劲呐,你走远些!”
老王心里也有点打怵,听了他的话走远一段距离,心想让小丁在这看着,他去报官。
可这时老王背后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有比之前浓烈千百倍的恶臭味直冲天灵盖。老王吓得嗷一嗓子钻进芦苇丛,过了一阵才大着胆子和小丁互相搀扶着走近些,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人走到近前,就见男尸的腹部炸开了花,尸水四溅,肚子里头竟然全是生满癞疮的蛤蟆!有些癞蛤蟆还没死透彻,“咕咕”叫着往外爬,身上全是腐烂的粘液和发黑的血,踩着同伴的死尸缓缓蔓延到地面上。
三个渔夫都吓疯了,赶忙跑到官府报案。不久过后,死者的家属前来认尸,原来这个肚腹中塞满蛤蟆的浮尸,是淮扬商会五杰之首,丝绸大亨王宪。
这桩案子还没解决,两天之后,商会五杰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木材商张惠也浮尸江上。与王宪一样,他肚子里头也全是癞蛤蟆,尸体由于泡水和高温,已经肿胀起来。
两位富商接连遇害,赵涟头都大了,还没把死者的关系一一排查完,江里又捞起了一具尸体。赵涟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不用说,还是商会五杰之一,做水产生意的杨万。
赵涟再怎么不会查案,那也该明白是有人针对商会这五杰了。到剩下两杰家中一问,好嘛,一死一失踪。
茶商刘思培一家老小哭哭啼啼的,说他们老爷已经没了好几天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概也遭了毒手,尸体沉到江底喂了鱼,没捞上来。最后一位是酒商高钧,这人也失踪了,家里一团乱,没人主事。
商会五杰做生意各有侧重,平时少有利益上的纠纷,于是这五个人干脆结拜为五兄弟,互相扶持。淮扬府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情意深重,在酒楼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出门行商也是呼朋引伴的。这回可好,五兄弟不仅同生,还真的共死了。
众人听了都直咋舌,是谁跟淮扬商会的五位这么大仇怨?这是直接来了个团灭。
赵涟查了将近半个月,也没查出什么头绪。主要是这五位与太多人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往来,人际关系就像张大网一样复杂,牵扯甚广。他们的家人罗列出好几十个仇家,从贩夫走卒到朝廷官员,赵涟的手下走访一圈,并没得到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找个倒霉蛋归案,案件就这样陷入僵局。
因此,赵知府只能把这事情往上报,这才惊动了皇帝。皇帝一想,直接就把大理寺卿派到这来,要他速速捉了凶手归案,不要耽误淮扬这通商口岸生意的运转。
“各位可能不太了解,淮扬商会在本地是有很强的影响力的。之前提到的这五位商会的领头人分别在丝绸、木材、水产、茶叶、酿酒这五个行业上有所建树,都是巨富,财力雄厚。”赵涟解释道。
严以琛听了,就问:“既然是本地富商,那么凶手杀人的理由最有可能是求财。商会五杰在淮扬府可有什么竞争对手?”
叶老爷举手,“哎呀,要说竞争对手,那就是我吧。”
严以琛听了这话,立马闭嘴,想给自己一巴掌。想啥呢,咱这位叶伯父才是巨富中的巨富,要说竞争,那也是商会与他来竞争。
“这确实,叶兄的产业无所不包,方方面面都能做的红火,此前也惹得商会有些嫉妒。不过叶兄高风亮节,必不能干这杀人害命的勾当,我赵涟可在这做担保。”赵知府把话往回说,看来他和叶胥岷的确是好兄弟,从不怀疑叶老爷的人品。
费征雁也对叶家主很放心,看他教育出的两个儿子就能知道,他本人一定是个正直之辈。“叶老爷,我问句题外话,为何你当初不加入商会呢?据老夫所知,商贾抱团组成商会,与官家打交道,谈价钱让利是更加方便的。”
“这说来话长啊。”叶老爷看着自己夫人,“早年我初出茅庐,得罪过当时商会的领头人。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白手起家,举步维艰,被商会的人挤兑,干点什么买卖都赔。要不是夫人时而接济,叶某那会儿真的要吃不上饭了,哈哈哈。”叶老爷看向夫人的眼神里全是甜蜜,回忆起以前的苦日子,也觉得挺有意思。
叶夫人笑着摇头,轻轻推了他一把,接过话茬,“唉,当年的商会之首人品欠佳,做生意不讲诚信,坑了胥岷很多次。不过几年之后,胥岷的生意越做越大,逐渐超越了商会经营的总额,他们这才邀请他加入。”
“他们越求着我加进去,我越是不加。”叶老爷哈哈一笑,神情跟个吵架吵赢了的小孩似的。
这下几人都明白了,叶老爷能闯出如今的家业,都是靠自己打拼,真是能耐啊。
林鹭对那几具肚子里有蛤蟆的尸体更感兴趣,问知府:“死者的尸身可还在?能否让我验一验尸体,或许能找到些新的线索。”
赵涟点头,“自然可以,我就怕遗漏了些线索,一直没敢让家属把尸身带回去下葬。现在已经找到的三具尸体都在仵作房里,林寺丞可以随时前去查验。”
赵知府态度极其配合,办事细心,能为大理寺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费征雁点点头,“那再好不过,那么咱们移步官府,去瞧瞧尸体?”
叶夫人这时起身道:“诸位远道而来,带着行李去办公事多有不便。要是不嫌弃,不如把东西先放在咱们家,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还是夫人想的周到。”叶老爷立马张罗家丁们带大理寺众人去安排好的房间。叶家园子里有不少闲置的客房,每间都宽敞舒适,比最好的客店还令人满意。大家被人领着找到自己的住处,都连声道谢,真是太客气了!
叶渡清并没让严以琛跟他们一块去,把他拉过来,往另一个方向走。“以琛,你跟我来。”他这么称呼严以琛有一段时间了,最近越叫越顺嘴。严以琛每回听见叶渡清这么叫自己,心里就痒痒,不知道为啥有一种想在他脖子上咬一口的冲动。
“这是带我去哪啊,醒儿~”严以琛笑着跟他走,决定以后就这么叫他,挺可爱的。
叶渡清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住我隔壁,挨得近些。”
这样安排,严以琛自是高兴。“哎,你这乳名,是你爹娘想让你多清醒,所以才取的吗?”
“你猜的对。”叶渡清带他穿过假山下的小小溪涧,说道:“我小时候昏睡的时间太长,爹娘很是担心,就起这么个名,希望唤着唤着我就能醒来。”
果然如此,自古父母多痴心,叶家老爷和夫人更是这样。在叶渡清小的时候,这二位肯定没少花钱给儿子治病,不过都没什么成效。
脚下有一排水中的汀步,叶渡清怕严以琛不熟悉地形,就向后伸手,想拉他一把。严以琛看他那双好看的手向后伸出,就相当自然地拉过,握紧。
叶渡清感受到掌心的温热,也稍微收紧了手指。这地方没有旁人,两人就这么一路拉着手走过去,谁也没说话。
叶渡清带他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中,院落四周遍植红枫,如到了秋季,应该是极美的。
“这是我的房间。”叶渡清推开一扇门,请严以琛进去。严以琛进去一看,就见房间里还是保持着简洁的风格,与天山上的那间有些相似。不过不同的是,这房间的架子上摆着不少精巧的小玩意,想来是叶渡清小时候的玩具。
这些东西摆放的整齐,也不落灰,大抵是有人经常来洒扫。严以琛在屋里转了一圈。还发现墙上挂了几幅叶渡清年幼时画的画,虽稚气未脱,但已经有些灵动的雏形了。
“来这间屋,这是为你准备的。”叶渡清示意他出门到隔壁。
隔壁这间屋子的格局差不多,宽敞明亮,门楣装饰也都是最好的工匠做的。屋里的桌子上摆着几盘水果点心,一看就是叶渡清提前让人准备的。
严以琛笑眯眯的放下行李,拿起块桃花酥咬一口。“叶公子,有心了啊。”
叶渡清在屋里转了一圈,见布置的得当,东西也齐全,点了点头,说:“你第一次来,当然要好好招待,不能让你住不顺心。”
严以琛笑着揽过他肩膀,“哎呀,我就知道你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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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艘华美的客船停靠在淮江边,船夫搭好梯子,静候客人下船。
宇文奕宁穿一身月白色衣裳,手里拿把折扇,自船上慢悠悠走下来。陆骁终于没穿深色衣服,很难得地穿了件雀青的圆领袍,腰间带一把短刀。
自旁边的小船上呼呼啦啦下来一堆人,全是宇文尚塞给他们的皇家侍卫,此刻围在奕宁四周,搞得码头上的气氛紧张兮兮的。
“李熊,让他们跟我保持距离。”奕宁看见这么多人就头疼,挥了一下扇子道。
“哎呀,你就忍着点吧,要是这回你再出事,皇上还不把我皮扒了。”李熊让侍卫们稍微散开了些,看着周围的环境。
这时有个头戴软巾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对宇文奕宁行礼,“大人们万福。两位可是文公子和陆公子?小的是叶府管家黄彬,我家少爷命我来码头迎一迎诸位。”
这管家知道二人的真实身份,因为叶渡清提前告知他要低调行事,于是就妥帖地叫了他们的化名。不过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管家行礼行的身子和地面都平行了,就差跪下去喊宁王千岁。
宇文奕宁把他扶起来,“黄管家客气了,叶兄是什么安排?我们客随主便就是。”
黄管家没想到这位宁王殿下这么随和,受宠若惊地直起身,“哎,车马已经备好,请两位客人先到我们府上歇一歇脚吧。少爷和大理寺的诸位去调查案件,大概要晚上才回得来,小的在此为少爷赔个不是了。”
“无妨。”奕宁兴致很高,望着江边飘扬和河柳和歇脚的沙鸥,“管家带路便是。”
陆骁看出奕宁心情不错,走在他右边。奕宁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语气带些嗔怪,小声对他说:“那两个家伙真是黏糊,一刻也分不开。叶渡清就知道跟着大理寺去查案,也不说亲自来迎一迎我。”
奕宁偶尔还是会耍点小脾气的,不过在陆骁看来,程度就跟吓唬人的小猫差不了多少。“是,六殿下金枝玉叶,总是要主人家来相迎的。”
奕宁踹了他一脚,“谁金枝玉叶!”
陆骁一侧身躲了过去,奕宁重心不稳被他拉住胳膊,哼了一声。
李熊在后面看着他俩你来我往,笑着摇头。这两个人呐,某种程度上说,真是一对欢喜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