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能力者可以继任。”
这八个字,孟遇安说得掷地有声,其中坚决可贯金石。
这样的回答并未解答顾焱的疑问,他穷追不舍问道: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能力者’呢?”
孟遇安平静地看着顾焱,语气更是平稳无澜:
“自然是像朕一样的人。”
顾焱下意识垂下眼睑:“可是,像陛下这样的人,亘古未有,千年难遇,岂是寻常能有的......”
“此时没有,可以慢慢培养,”孟遇安幽幽道,“若培养不出十全十美的,便退而求其次,守成也可。”
顾焱抬起眼睑:“贺望北,就是陛下想要培养的人吗?”
孟遇安没有回答,嘴角慢慢浮现出笑意,眼神看向了别处。顾焱看不懂她的意思,复又问道:
“不是贺望北,便是荀杳儿?孟抗?”
孟遇安收回眼神,继续看着顾焱,终于开口说话了:
“顾中书平日里不爱言语,可每到关键问题上,总有这许多话。当年劝朕‘不进则退’,现在又对国本大事寻根究底——这要是换了往常任何一位君王,中书此时人已在大理寺狱中了。”
孟遇安的言辞虽听起来严重,可说话的神态语调依旧看不出动怒的意思。
当然,就算是孟遇安真的动怒了,顾焱也不会惊惶恐惧。
他太了解孟遇安了,也知道孟遇安太了解自己了。
孟遇安此人,最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她全心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不论这个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丝毫戒备。
因此,顾焱很自信孟遇安不会处罚自己,故而能屡屡大胆说出自己心中真实想法。
孟遇安自然也知道顾焱一片赤诚之心,也知道顾焱正因为了解自己才会问出这些话。对于忠于自己、忠于社稷的人,就算是“僭越”了些,孟遇安也无甚介意。
孟顾二人关系虽不亲密,可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彼此只需一个眼神一句话,内中含义即可两相心知肚明。
面对孟遇安的“疑似诘责”,顾焱微笑置之:“陛下知道微臣是纯臣,微臣知道陛下是明君。明君又怎么会把纯臣投入大理寺狱呢?”
“罢了罢了,你总是这样,真拿你没办法。”孟遇安无奈摇头而笑,随后正色道,“既然中书今天提到这个问题了,那朕不妨就与你说说心里话。”
“陛下请讲。”顾焱垂头,拱手于眉前。
孟遇安屏退了观澜殿中全部的侍者,甚至连蓁儿都打发出去了,只留顾焱和自己独处。
孟遇安给顾焱倒了一杯茶,说起了往事:“朕从前的事,大人都很清楚,不是吗?”
顾焱轻点一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静静看着孟遇安。
孟遇安继续说道:“朕出身于微寒,最早只是青楼里的一个丫鬟,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什么样的人间疾苦朕都见过了。”
“也正因如此,朕才会有一颗济世博爱之心,才会在自己脱离了困境之后,仍不忘记回头去拉一把仍处于困境中的人。”
孟遇安抿了一口茶,真诚而充满信任的目光直视着顾焱:
“所以朕希望,大华未来的每一代领导人,都可以如朕这般,在认清了人世间本质后依旧热爱这人世,依然愿意尽自己之力去修正每一个不公、去创造一个更好的人世。”
顾焱心中震撼,似乎有些听明白了孟遇安的意思,求证道: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每一代领导人,都需要从底层奋斗上来,一步一步触及权力的核心。是这样吗?”
孟遇安不予置评,又抿了一口茶,澹然道:
“天生贵胄亦可从圣贤书中学习治国,可终究少了亲身体验,容易眼高手低、纸上谈兵。更何况......”
说到这里,孟遇安忽而停顿,眉头骤然紧蹙,忧虑盈上言辞:
“贵胄代代相传,势必再度敛财集权,世家误国又将重现。”
顾焱闻言,不禁感慨出口:“陛下真是臣见过的最无私的人。”
孟遇安笑道:“若论私心,谁会没有呢?只是越是上位者,私心的度就越要控制住。我们的一点欲望攒动,就是千百万生民的水深火热。”
“那贺望北、荀杳儿和孟抗......”顾焱很执着地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孟遇安盯着茶杯中的浮叶,指尖轻晃茶杯,摇起一圈圈涟漪,吐气如兰道:
“望北和杳儿都是天赋异禀的人才,只是她们一个出身贺氏,一个出身荀氏,世家虽然败落,根基依然深厚。社会想要进步,权柄便不可递还给世家。”
“至于孟抗......”孟遇安忽然笑起来,“说来也奇怪,顾中书怎么会把孟抗跟杳儿望北相提并论呢?就因为他是我的亲人吗?”
顾焱亦笑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来陛下雅量,断不像那些土财主似的,满心里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孟遇安微笑首肯:“朕登基前夕,孟青率领白狼坞认祖归宗——但那只是情势所迫下的权宜之计,是为了以‘孟氏宗族’之势镇压各处的勃勃野心,而绝非朕想要把权力留在孟家。”
“微臣明白,”顾焱道,“孟将军至今未有任何爵位加身,陛下的意思昭如日月。”
孟遇安意味深长道:“再说了,孟抗不过是朕的表弟,就算朕真的想要传位于孟氏,为何不传给自己的亲生子嗣?”
这句话似一道惊雷击中了顾焱的心,让他霎时想通了一些事,脱口而出:
“所以,陛下至今未曾诞育子嗣,难道就是为了......”
“为了杜绝公私之争的隐患吗?”孟遇安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
顾焱试探性问道:“......是吗?”
“这件事很复杂,顾中书所说姑且算是原因之一吧。”孟遇安草草敷衍,而后岔开了话题,“总之,在如今这样的体系下,未来几十年权力结构即会改变,届时再提国本也不迟。”
“是。”顾焱用一个字结束了自己的疑虑。
不过,孟遇安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又说了一句玩笑话收尾:
“所以啊,眼下的头等要紧事,就是朕一定要保持身体康健,万万不可如李允琛那般英年早逝了。只要朕活得够久,必将看到改变发生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