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寻这个老匹夫,总算有点用了。
刚开始谢京辞要推行女户的时候,天天跟他掰扯,倒也不是范寻迂腐保守。主要是太难了,先帝时就推行过女户,后来不了了之。他深知其中艰难,问题一大堆。
直到谢京辞将明镜司的调查结果交给他。
如同章云微这种,因为家产被迫害的女子不在少数。
范寻是难得办事实的那类人,谢京辞平心静气同他分析利弊,一番深谈后,他终于妥协了。
政令难以实行,其实还是因为没有一套完整的律法作为依托。
那就现拟。
刑部尚书郑原一心想抱谢京辞大腿,大理寺卿差点被章平连累,对谢京辞也没二话,三省六部一大半人都对谢京辞心服口服。
赵永年当殿跟她呛声,倒是意外的推了她一把。
下朝后,文宣帝把谢庭煜叫去了书房。
“你入朝听政也有一年了,平日里让你办差你倒也妥帖,中规中矩的。可到底是年轻,不够周全。”
谢庭煜低头认错,“儿臣无能。”
文宣帝呷了口茶,忽然道:“赵永年是吏部尚书,无论是推行立户还是章云微和杨月笙的命案,都轮不到他来管,今天怎么突然当殿与太华作对?你可知其中缘由?”
谢庭煜一愣。
他虽耿直,但也不蠢,知道他是在怀疑自己。
赵永年是他的岳父。
“儿臣不知。”
谢庭煜回答得坦诚,“赵大人今日确实言语有失,儿臣为他说话并非偏私。长姐慈悲悯下,当时已经震怒。可赵大人虽犯口业,但也罪不至死,故而从中斡旋。”
文宣帝点点头。
老七向来是没有什么心眼儿的,那就只有……
脑中划过一个名字,他面上不动声色,抽出一本奏折,“这是你长姐写的,看看吧。”
谢庭煜接过来仔细看了。
那是谢京辞为推行女户制定的刑律。
一、女子年满十五,可向官府申请立户,父母亲朋强行干预者,刑狱三月。
二、凡家有薄产者,若有女眷死讯,官府必须着仵作验尸。
三、女子若于婚内遭受暴力,有意和离,官府当予以支持,并向男方索取赔偿。
……
凡此种种,一共十六条。
可以说相当精细。
谢京辞从前在北昭的时候就跟慕容瑶做过民间调查,男人有多恐惧女人自立,她心里清楚得很。
这份刑律也并非她一人制定。
自打明镜司成立,她权力日盛,朝中大臣也并非都是迂腐之辈,如同范寻那样办实事的也不少。于民生有利的政策,自然有人支持她。
都是些老学究,肚子里全是墨水。又久经官场,思虑更为周全。
谢庭煜看完后也是心服口服。
“长姐的提议很好,方方面面都很周全。”
文宣帝也满意的点点头,脸上带着笑。
“你长姐从前是吃过苦的,心思更为细腻敏锐一些,你以后要多多向她学习。”
谢庭煜躬身道:“是。”
文宣帝又道:“不过只立法还不够,天子脚下,一个京兆尹和大理司直都敢合伙欺上瞒下冤害人命,焉知那些地方官不会阳奉阴违,徇私枉法。朕欲派钦差巡视,太华举荐了你。”
谢庭煜微愕。
文宣帝面容慈和,“你素性禀直,又身份尊贵,此事交给你,朕也放心。”
谢庭煜当即道:“儿臣遵旨。”
文宣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意渐渐消失。
他去找了淑妃。
“妾恭迎皇上…”
文宣帝没扶她,而是自顾自的坐下,不等淑妃开口,他便道:“听说信王妃近来时常入宫给你请安。”
淑妃笑容微僵,语气温婉,“是,那孩子孝顺又贴心,妾很喜欢。”
“哦,那都说了什么?”
文宣帝饶有兴趣的盯着她。
淑妃心中微紧,面上依旧挂着笑。
“左右都是些家常话,她与庭煜成婚不久,对王府还不大熟悉,妾就给她拨了个老嬷嬷,助她打理家宅。陛下,怎么问起这些琐事了?”
她奉上茶水,语气里的试探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文宣帝接了,却没喝,而是盯着她看,看得淑妃心里渐生慌乱。
“陛下…”
“朕记得,你入宫前在家不受重视,也没读过什么书,还是诚徽皇后亲自教的。”
“……是。”
淑妃垂眸,轻声道:“诚徽姐姐比妾大十岁,如姐如母,对妾深恩厚重。”
文宣帝冷笑一声。
“算计她的女儿,便是你报恩的方式?”
淑妃脸色大变,立即跪下。
“妾冤枉。”
“还敢喊冤!”
文宣帝猛然将那杯茶砸在地上,碎片四散,宫人们颤巍巍的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文宣帝难得这般暴怒,他站起来,走到淑妃面前,弯腰抬起她的下巴,语气冰冷。
“朕可以把你捧上来,也能把你拉下去。”
淑妃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恭顺道:“是,妾日后定当一心侍奉陛下,再不敢干政。”
文宣帝盯着她明艳的眉目,眼神里的冷意缓和了些许。
“你若有清梨的本事,多多指点老七倒也是好事。”
兰清梨,诚徽皇后的闺名。
言下之意,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自取其辱。
淑妃心中屈辱,面上却更加恭敬。
“是。”
文宣帝见她似乎真的知错,也满意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朕已经派老七出京办差。你若真为他好,就别给他添乱。将来他有出息,也不辜负你侍奉朕这么多年的辛苦。”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淑妃眼神动容,“是。”
文宣帝敲打够了,终于松了手,“起来吧。”
淑妃还没起身,他便已经踏步离去。
淑妃便又跪下。
“恭送陛下。”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淑妃才在大宫女的搀扶下缓缓直起腰,眼里是冰冷的恨意。
什么盛宠,不过是帝王一时兴起养的小猫小狗罢了。
想骂就骂,想罚就罚。
换了兰清梨,那是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才能平庸的皇帝,在朝堂上不足以立威,便只能在后宫拿女人出气。
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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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京辞又去璞玉书院找纪青姝。
纪青姝和她并排走在园子里,路过的学生都恭敬的叫她纪先生,她脸上的笑容真诚而热烈,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青姝。”
谢京辞忽然开口,“你可曾想过,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纪青姝一愣。
“殿下缘何这样问?”
谢京辞没回答。
她老早就想把赵永年拉下来了,但一直顾忌着纪青姝,迟迟未动手。如今赵永年敢作到她面前,她若再忍,可就太窝囊了。
纪青姝从她沉默的态度里也察觉出一二,“殿下曾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也猜到几分,想来我的父亲当是朝中大臣。您如今这般为难,可是因为他站在了您的对立面?”
谢京辞不说话,这态度便是默认。
纪青姝反而笑了。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殿下是怎样的人,也认同您坚持的一切。所以,无论您想做什么,都不必顾忌我。父母对我有生育之恩,可您也对我有救命再造之恩。我虽不懂朝政,但为人师表,倒还懂得一个‘理’字,否则我也羞于‘纪先生’三个字。”
谢京辞有些动容,说:“他今天当面同我作对,此事牵扯后宫,已然触怒龙颜。陛下一定会让人彻查,届时你的身世恐怕…”
纪青姝道:“我姓纪,父母和兄长皆已亡故。”
谢京辞点头,不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