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匪的声音极低,像是地狱之门打开,邪恶之物在朝他招手。
丛罗意听得头皮发麻,本能就想否认,“没有!我就一个女儿!”
他躲开林匪的注视,心虚地重复,“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匪当然预料到了他会否认,轻笑一声,好心地解释:“丛先生,我当然不会无凭无据就这么说。”
他从一直放在地上的包里掏出一沓文件,耐心地一页一页翻着,“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哒哒,找到啦。”
林匪声音轻快,像是在玩一个极有趣的游戏,反观丛罗意浑身颤抖,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
林匪朝他挥挥手里的纸张,亲切地问:“你看这是什么?”
丛罗意呆了两秒,他年纪大了,视力不好,只能看见林匪手里白花花一片,并不能看清上面的字,他像是在寒风中久行的人一般,怕冷地缩了缩脖子。
林匪也不再逗他,把纸张翻转过来,视线落在了上面的圆珠笔字迹上,“丛先生,你能活到今天,其实应该感谢你哥哥,是他在这么多年里,一直资助你,资助丛霓上学,为此他日连夜地接救援工作,连家里都没时间照顾。”
丛罗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很快林匪就为他解答了,“我手里的是你哥哥当年手写的请假条,当时领导还很诧异,他一直努力工作不轻易请假,这次为什么一请请两天,来,让我看看,上面写的什么请假理由。”
林匪低头看了几秒,而后“惊奇”地抬头说:“哦,他写的是‘侄女去世’!”
谜底终于被揭开。
丛罗意浑身发冷,颤抖不止,他竭尽全力地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但是冷汗还是从他额头上往下滚,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
林匪给了他一分钟安静的时间。
那一年女儿死了,丛罗意感觉灵魂也跟着她走了,活在世上的只有自己的躯体。
他没日没夜地抱着女儿的尸体发愣,直到尸体变得腐烂、腥臭,他才被哥哥拉开。他们早就没有其他的亲人了,丛罗意避世也很多年,不需要去给什么人报丧。
在一个雨夜,哥哥在家门口,刨了个坑把丛霓埋了。本来哥哥是建议送去殡仪馆火化,但是丛罗意不同意,他不想女儿死了还经历火烧之刑。
在家自然死亡的话,如果不送殡仪馆就没有死亡证,就这样,这个小女孩消失了,像一阵尘土消失在风中。
往后的日子,丛罗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没日没夜地喝酒,在烂醉的状态下睡一会,然后再苏醒,再喝酒,恶性循环。
直到那天,哥哥带来那个人。
林匪帮他回忆,“那个夏天,整个小镇都在下雨,雨水丰沛了树枝,也灌溉了河流,很快泥石流也来了,车祸也多了,你哥哥那段时间非常忙,原来还有一个同事和他一组,但是需要救援的人太多了,他有时得一个人行动。”
冬日午后的阳光并不刺眼,地上偶尔有灰尘扬起来,璀璨得像细碎的宝石。
“那一天也是下了很大的雨,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洪水,当然你家里没电视,自然不知道这些,但是那天,你好几天未见的哥哥,给你带来了礼物。”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
林匪像是从地狱出来的恶鬼般,把丛罗意往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带。
“你一开始也没明白哥哥的意思,直到你看清那个女孩子的脸。”
丛罗意并没有说话,他缩成一团,视线死死地盯着轮椅下自己的腿。
林匪继续说:“那个姑娘跟丛霓差不多年纪,长得也有些相似,只是那姑娘长相可爱,而你女儿眼睛更大一些,鼻子更挺一些。”
他从那沓资料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两张照片,亮给丛罗意看,“其实你女儿的确长得很像你,任凭谁看都会说是美人胚子,这样的小美女就这么死了,是很可惜。”
那是丛霓初中时候的入学照,雪白的皮肤,极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镜头,有些受惊的表情。丛罗意已经很久没见过女儿了,他鼻腔发酸,喉间溢出几声哭泣。
“可是,明妍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林匪拍拍另一张照片,那是明妍的照片,同丛霓阴郁的表情不同,明妍更阳光,她笑容极大,圆圆的小脸,圆圆的眼睛,嘴巴抿着,笑嘻嘻地。
林匪指尖极轻地从明妍脸上划过,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所以丛先生,你开始把这个女孩变成自己的女儿,幸好你宝刀未老,只需要一点点麻醉药,只需要手术刀和纱布,你就可以独立完成这件大事。”
“果真是宝刀未老。”
今天冲击太大,丛罗意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当时他也曾经犹豫过,这样做是不是犯法。但是哥哥告诉他,司机和孩子她妈都死了,他是看这孩子可怜才救了她,现在那辆车都已经烧得干干净净了,马上这场大雨一刷,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哥哥问他,你不想再要个女儿么?
是啊,他想要女儿,他值得再次有个女儿。不光是之前当医生的时候,他攒下很多福报,就光是后面独立抚养女儿这一件事,他就有大德。
这个女孩是老天给他的报酬,不然为什么这孩子就偏偏被他哥哥救了?
那孩子脸上他并没有动多少,一是因为麻药太少了,二是因为他这里设备太少了,需要的药品、辅助器材都没有,只能把那女孩子的眼睛照着丛霓的模样整了一下。
当第二天,那女孩子裹着满头的纱布从丛霓的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丛罗意以为自己的女儿真的回来了。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个女孩比丛霓厉害一百倍。丛霓性格懦弱,总是在房间里不说话,这个女孩可不是这样,她哭、她喊,她咬他,即便是门被锁起来,她也会砸窗子,想跑出去。
她把丛罗意送进去的饭全部砸在地上,在房间里大喊,“我妈妈呢?我妈妈呢?”
她就像是一只未被驯服的小狮子,易怒、易爆。
但是丛罗意很高兴,他终于有新的事情忙了,老天眷顾,他终于有女儿了,这次他再也不会把女儿弄丢了。
在丛罗意这么幸福的时刻,他哥哥过得却不是很好,他没想到那个小女孩家世竟然这么好!
虽然车被烧焦了,车上也有烧成骨灰的遗骸,但是先后还是有好几批人到这个小镇来调查,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个女孩竟然是汪氏集团老总汪启山唯一的外孙女。她跟妈妈来资助的希望小学剪彩,路上下暴雨,路上偶遇泥石流,司机躲闪不及,连人带车滚落山崖。
如果他在救出女孩的第一时间就送医,那现在想必报酬丰厚、前途无量,但是那时候他不知道,现在孩子已经面目全非,而且被弟弟折磨地够呛,要是现在说出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哥哥盯着不断重播的新闻画面,红着眼睛给丛罗意打电话,叮嘱这件事就烂在他俩肚子里,绝对不能再有人知道。
于是,丛罗意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他阴森森地笑了,问林匪:
“你是鬼么?你当时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