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是鬼,”林匪也跟着笑起来,爽朗得像是夏日的风。
“我只是有一点点钱,一点点权,还有一点点好奇心的平常人罢了。”
“我也可以用这些钱帮你办点事,怎么样?现在可以说实话了么?”
说了这么多,林匪已经有些渴了,他朝房间里张望了一番,没找到水瓶或者杯子之类的。为了防止这些不能自理的老人多拉多尿,养老院严格控制进食和进水,只过几个小时才派护工来看看。
没有找到水,林匪有些意兴阑珊,他站起来活动了几下,点点灰尘飞扬,随着他的动作有少许黏在了他黑色的休闲裤上,他没有动手去拍打,只是静静地看着,视线虽然留在现场,心思却已经飘到了很远的人身上。
片刻之后,他继续说:“小姑娘性子犟,丛先生恐怕吃了不少苦吧。”
丛罗意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姑娘,是他口中的“明妍”。
之前丛罗意只养育过丛霓一个女儿,他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即便有些脾气,即使有些性子,也不长久,一旦知道妈妈死了,哭几天后自然是算了,但是他错了。
明妍先是哭、喊,但是居处偏远,根本没人来救她,后面她就开始了绝食,几天之后,圆圆的小脸都饿瘦了,小脸煞白,眼神却极恶,像是背负了许多冤屈和仇恨似的,死死地盯着他看,一声也不吭,丛罗意被她盯得心慌,也为了让她心死,直接告诉明妍,她妈已经死了,骨头被火烧得渣都不剩,让她死了这条心。
谁知这小姑娘哭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哑着嗓子跟他谈判,说自己会回去找姥爷,绝对不会提被他关起来的事,就说是被他救的,一直在他家养伤,一定帮他要很多很多的钱,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他的恩德。
言辞恳切,丛罗意差点被她说动了,可惜啊,他还是只想要女儿。
没办法,她只能接着绝食,滴水不进。
丛罗意原来就是医生,自然不怕她这样,她不吃,他就给她吊水,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也可以给她插鼻饲管,不需要她张嘴就可以维持她的生命。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盛夏过了一半,还有一个月丛霓的高中就要开学了。丛罗意每天看着自家门口齐腰高的杂草想,要是这个小姑娘不开窍,那就不去上学了,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
但是小姑娘有一天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吃东西了,喝水呛到也继续喝,一副想活下去的恶鬼样子。
丛罗意有些发怵,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
因为一周之后,那个女孩借机跑了。
她前几天很乖,一口一个“爸爸”喊着,博得他的信任,丛罗意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明妍比自己的亲生女儿更加活泼,也更加俏皮,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很不错。在获得了能房子里自由活动的奖励后,明妍趁丛罗意一周一次出去买菜的功夫,偷了家里仅剩的钱跑了出去。
她不认识方向一直往公路上跑,不顾安全直接拦车,直到遇见一个好心人将她带回了城。
等丛罗意回来一看,心都凉了,赶紧联系哥哥,弟兄两人连夜出去寻找。他们知道小姑娘一定是回家了,但是直到两人按照网上的地址找到汪氏集团老宅门口时,还是没有见到她。
两人畏畏缩缩,不敢靠近。当时丛罗意心灰意冷,恐怕他这辈子都见不到女儿了。他哥哥更为惊恐,这件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祸端。
但是,他们很快不难受了。夜幕之下,在墙边犹豫的他们,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汪家的一个狗洞里钻了出来。
“狗洞?”林匪想起来那头她在汪宅,蹲在地上找那个狗洞的样子,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瘦小,当时她一口咬定一定有的,原来是因为她曾经钻过。
好不容易回到汪宅的明妍为什么要回头呢?她在汪宅到底看见了什么?
林匪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当时到底下定了什么决心?竟然愿意同丛罗意兄弟回去?
那时候她就想到要复仇了么?
丛罗意叹了口气,他的嘴角有些颤抖,积了一小团白色的口水沫,“她回去之后,就说要读书,要不然就去死,我实在拗不过她,又不敢让镇子里的人见到她的样子,只好托哥哥把她送到了县里读书。”
顶替了“丛霓”身份的她异常用功,成绩很好,门门领先,但是并不与人亲近。每年寒暑假,她也回来,陪他吃饭,把下个学期的生活费拿走,但是从来不多话,也不笑,像是一个能活动的玩偶似的。
林匪打断他,“我查到初中时的丛霓身上有很多伤,那你打过明妍么?”
丛罗意瞳孔一缩,连死了的人身上有伤他都知道?还有什么是这个男人不知道的?
再否认只是自取其辱,丛罗意眼神闪躲,“没多少,就打过一两次,我供她吃喝,供她读书,自然有这个资格管教她,我印象中只有一次最厉害,那就是她考上了大学的时候,志愿报的那么远,竟然想远走他乡,那我能受得了么?我只能打她啊,把她打怕了,她就不敢走了。”
可是明妍没有被打趴,她只是趁半夜月色很高,彻底离开了小镇。
她只带走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录取通知书。
丛罗意去她高中老师那里查过她录取学校,也曾经去那家大学找过她,但是两人才见到面,她报警,让警察抓走了“爸爸”。
当时丛罗意又气又恼,明妍说她从小被爸爸家暴,并且在警察局脱下衣服展示了自己身上的伤痕,请求警察叔叔保护自己。
丛罗意在警察局根本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缩着脑袋蹲着,警察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丛罗意激动起来,右手拍着轮椅扶手,“啪啪”作响,“等我回去后,我才明白,我之前打她都多久了,伤口早就好了,但是她身上的伤却是新的,她根本就在陷害我!”
自从她离开小镇,她就一直知道“爸爸”会来找自己。
她已经准备好了,即便把自己重新弄得遍体鳞伤,她也得靠自己的力量活着。
在小镇挨打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大学的时候,拼命打工赚生活费的时候,她又在想什么?在华尔街,日复一日的加班、熬夜的时候,她又在想什么?
林匪曾经怨过她冰冷,但是这个世界又何曾给过她一丝丝值得信任的时刻?
林匪又想起来大学时候的“丛霓”。她总是背着褪色的深蓝色书包、未施粉黛,朴素的马尾高高地扎在头上,她一直坐在课堂的第一排,总是沉默着,无论旁边的人说什么,她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并不参与。
久而久之,她就真的孤身一人了。也许这就是她希望的,但是无论如何,她也太孤单了。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狼心狗肺的人?”丛罗意还在那愤愤不平,林匪纠正他,“你不是她爸爸,你是她的‘医生’,记得么?”
你并没有养她长大,你只是把她当做你女儿的替身。
丛罗意愣了几秒,终于认清了事实,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待久了,是真的会忘记中间发生的很多事。
悲痛的、惊恐的、难过的,要不是今天林匪逼问,很多事他已经淡忘了。
是的,他不是那个女孩子的爸爸,她再也没给自己近身的机会。
时间一年年过去,丛罗意再也没有接到过她的消息,他一个人缩在那个远离人群的小房子里。
常年营养不良,再加上哥哥胃癌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来接济他,丛罗意身体越来越差,一次中风之后,他独自躺在家里动弹不得,屁股上都烂了疮。
奄奄一息之际,他见到了“女儿”。
她已经完全长大了,一身高级服装,同这个破烂的家看起来格格不入,她妆容精致,眼睛也亮得出奇,看得出来过得很好。
看他躺在地上呻吟,旁边都是食物残渣,她先是一愣,又出去打了个电话,不久救援人员就到了。
救援车发动时,她伏在“爸爸”耳边轻声说:
“这次救你是因为当年你哥哥某种程度上救过我,后面我会送你去养老院,我们两不亏欠。我后面会很忙,不想费心思在你这,要是你胆敢阻碍我,我就送你去和你哥会面。”
“听清楚没有?”
丛罗意再虚弱也只能点头,他第一次后悔救这个女孩了,这不是他的女儿,这是一个会威胁人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