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刚破晓。
南风馆的大堂中,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多具尸体,跟前站着一群浑身湿透还没干的人。
为首之人瘫着脸,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地扫过这些尸体。
这时,楼上有人抬着浴桶下来,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停了片刻。
“主子让你去见他。”
暗一点点头,表示知道,随后转身看向其余人。
“处理干净,别惊动官府,也别被其他人盯上。”
“是,首领。”
看着手下人立刻开始行动,暗一才转身上楼。
走到三楼最靠里的屋子前,他停下来,正准备叩门,就听到一道低沉冷漠的声线从里面响起。
“进来。”
声音并不大,刚好是能让他听清的程度。
暗一微微一愣,应了声“是”后,下意识放轻动作开门进去。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
骤然从明亮的地方进入这里,暗一闭了闭眼,过了片刻才适应眼前的环境。
他睁开眼,就看到男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正侧着脑袋望着窗外。
“主子。”
暗一单膝跪地。
“十三名死士已经诛杀殆尽,除了在他们身上找到一个隐字刺青,再无其他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线索。”
“而隐字刺青,是南疆王手下的死士所特有的。”
“南疆王突然派这么多死士追杀人,还如此巧合地追杀到此,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暗一是原主最信任的暗卫,是原主母后给他的人。
除了负责保护原主的安全,暗一也担当着门客。
黎珩并未看他。
“起来吧。”
“谢主子。”
“他们追杀之人叫玄笙。”
闻言,暗一愣了愣。
“南疆少主?”
“南疆王派人追杀南疆少主?可我们并未接到他离开南疆的消息,莫非我们的人出事了?”
与苦寒的北疆差不多,南疆的情况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可与被放弃的北疆不同,南疆十万大山,其中毒虫密布,巫蛊之术盛行,一直是历代皇帝的心头大患。
原主的情报组织成立后,自然也往南疆渗透,哪怕是南疆王室中的消息,他们都能第一时间获得。
只不过如今看来,要么是渗透得不够深,要么就是出事了。
黎珩眼前浮现玄笙昨晚冷静的模样,唇角微勾,漫不经心地开口。
“凡事有意外,不过……”
“派人去那边看看。”
暗一点点头,应了声“是”,正想说什么,屏风后的大床上传来一道很轻的呻.吟声。
他身边僵了僵,下意识抬头看向男人。
“主子,那这位……”
“出去吧,不必管。”
“是。”
层层帷幔后,玄笙坐起来靠在床头时,狠狠倒抽一口冷气。
被子从他身上滑落,露出斑驳的痕迹。
他低头看到身上的痕迹,瞬间整个人僵住。
与此同时,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有哪里难受吗?”
玄笙沉默了好久,才冷漠地回了句。
“与你无关。”
男人突然失声低笑。
“笙儿说了可不算,毕竟……”
“这还真与我有关。”
玄笙刚刚放松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
牵动到某处的时候,疼得那冷漠的表情都出现了龟裂一般。
察觉到男人站起来往里走,他立刻冷声制止。
“站住!”
可惜男人不听他的。
黎珩脚步微微一顿,还来不及等他松一口气,就了过来。
男人撩开床幔,居高临下望着他。
本来锋锐逼人的双眸,此刻正弥漫温和的笑。
“笙儿在怕我?”
在他撩开床幔的那一刻,玄笙已经拉过被子披在身上,仰着脸冷眼看他。
“交易已经结束,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不然我不介意帮你变成瞎子和哑巴。”
男人不在意地笑笑。
“笙儿可以试试。”
玄笙眼中闪过意动。
片刻后,他又垂下眼睑,眼中情绪消弭殆尽。
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他不做,而对方显然有恃无恐。
黎珩伸手想探一下他的额头,他却下意识地往后躲,同时防备又冷漠地抬眼望来。
“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男人动作微顿,若无其事地落在他的额头上。
体温正常。
玄笙眉头深深皱起,满是防备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疑惑。
这人,在做什么?
男人打算收回手的时候,正好对上了青年困惑的双眼。
手一拐,落在了乌黑柔顺的长发上,轻轻揉了揉。
“我只是看看笙儿有没有发热,不必紧张。”
玄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情绪,不由地怔了怔。
自从母妃死后,已经许久没有人关心过他了。
偌大的南疆,无人不盼着他早点死了,好腾出位置给别人。
见他突然走神,男人的大手顺着他的后脑勺来到他的耳后,轻轻捏了捏那肉乎乎还带着悄悄牙印的耳垂。
“我去让人备膳了。”
黎珩转身要出去,袖袍却突然被拽住。
垂眸望去,白皙修长的手紧紧攥着玄色的布料,脉络分明的手一再收紧,凸起的骨节惨白得毫无血色。
玄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反应过来后立刻松开,欲盖弥彰地“嗯”了声。
“你出去吧。”
沉吟片刻,男人才抬脚离开。
在他身后,玄笙闭上眼,疲惫地靠在床头上,心中一片苦涩。
自己什么时候也会为了这些虚情假意而动容了?是这些年受的罪还不够多吗?
另一边,黎珩刚走出门口,就看到了站在门边侯着的暗一。
“备膳。”
“是。”
“等等。”
在暗一准备离开的时候,黎珩特意叮嘱他。
“清淡些。”
原主的口味不算重,却也并不清淡。
黎珩倒也不挑,特意叮嘱也是因为玄笙。
暗一虽然不知他口味为何变了,但是秉承着多年来绝对服从命令的习惯,应了声“好”便下去了。
隔着一道门,黎珩静静站着,等听到屋里有走动的声音传来,才抬手轻叩了两下门。
“我开门了。”
屋里安静了一瞬,随后动静继续。
推开门,黎珩正好与站在不远处的玄笙对上视线。
青年身上穿着过于宽松的玄色长袍,越发显得整个人清瘦,即便手垂着也被衣袍完全遮住。
他身上穿着的,与黎珩此刻穿着的一模一样。
暗一去而复返,不经意的一眼后愣住,下意识往自家主子看去。
“主子?”
男人右手抬了抬,抬脚走进去。
暗一疑惑的皱着眉,同时将门给关上。
真是南疆少主,昨晚主子和这位……
屋里,黎珩走到青年半米开外的地方停下,目光淡淡地打量着他。
玄笙以为是自己穿了他衣服的缘故,抿了下唇,不太自然地解释了句。
“当我借你的。”
闻言,男人轻笑。
“不必,送笙儿好了。”
说罢,黎珩越过他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将倒扣的茶杯取出两个。
一边用茶汤洗杯子,一边问他。
“笙儿喝茶吗?”
玄笙本来打算快点离开的,突然听到他叫自己,眉头轻蹙,过了会转身走到他对面坐下。
“你是这里的主人?”
男人微垂着眼,将倒好的茶放在他面前,才抬眸看他。
“是。”
“还想知道什么?”
漆黑的眼深不见底,神秘而又充满危险。
可在与青年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那双冷漠的眸子仿佛瞬间冰雪消融。
玄笙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瞬间的停滞,袖袍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直到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才猛地垂下眼睑。
“你的身份是什么?我不信仅仅一个南风馆的主人,手底下能够笼络那么的高手,还有……”
深吸口气,玄笙冷眼望向他。
“为何帮我?”
“别用昨晚那一套说辞,这里是南风馆,什么都可能缺,我不信你会缺人帮你解药。”
黎珩抿了口茶,放杯子的时候短促地笑了声。
“我是何身份并不重要,我们没有任何仇怨,往后不出意外也不会有。”
“至于为何选笙儿……”
他的目光落在玄笙脸上,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
“大抵是因着笙儿长得好看,又恰好干干净净的。”
闻言,玄笙的眼中瞬间布满了森然杀意。
男人薄唇半勾,有恃无恐。
只一会,玄笙眼中的杀意就消退,恢复一贯的冷漠。
对方的前一句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后一句他倒是信了。
这里是南风馆,好看的男人自然是不会缺的,但干净的有没有就不一定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凭着美色救了自己。
越想心情越复杂。
玄笙闭了闭眼,站起来就要离开。
“笙儿。”
黎珩叫住他。
玄笙停下脚步,没有回神。
黎珩本想让他先用膳,可看他的反应,也能猜到他是不会愿意的。
沉默片刻,他也起身往外走。
“笙儿还是好好休息,屋子留给你,有事就吩咐下面的人。”
“我先走了。”
说话间,他走出门口,转身将门给他关上。
暗一欲言又止。
黎珩扫了他一眼,他瞬间低下头敛起情绪,心中莫名紧张。
“主子。”
黎珩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转身往楼下走。
暗一心神不定跟上去。
明明主子什么也没说,也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可莫名有种错觉,主子身上的气势却仿佛更强了。
一路出了南风馆,暗一才压下心中的紧张不安,闪身隐于暗处。
年过四十的南风馆馆主亲自牵着马走来。
“王爷,马备好了。”
黎珩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同时交代他。
“我屋里那位公子若有需要,能满足的便尽量满足他。”
林启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属下知道该如何做。”
黎珩点点头,翻身上马,控制马换了个方向。
三楼最旁边的窗口处,眉眼清冷的青年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背影。
马刚走了几步,马上的男人似有所感般回眸望来,冷峻的脸上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无声地与他对视。
玄笙表面镇定自若,袖袍中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心头传来莫名的悸动。
昨晚的种种仿若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忘都忘不掉。
怎么处理这个人呢?
黎珩很快收回目光,一甩缰绳,御马离开了这里。
两刻钟后,仁王府。
管家听到门房来报王爷回府的消息,立刻赶来了门口,还是没来得及到门口迎接王爷,在前院的长廊看到了人。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昨夜您匆匆离开,可把老奴给担心坏了,生怕王爷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管家是个老太监,面白无须,满头白发,看起来很是慈祥,此时因为着急赶来而面色红润。
年轻时叫做小福子,上了年纪后大家都叫他福公公。
福公公本是原主母后身边的大太监,在原主出生后便被派去照顾他,对他视如己出。
他是原主最亲近之人,私底下原主一直称呼他为福伯。
黎珩扶住要行礼的福公公,虚扶着他往里走。
福公公想说这于理不合,就听到他先开口说话。
“劳福伯挂心了。”
“哎哟喂,我的王爷啊!老奴不挂心您还有谁挂心您?”
说着福公公叹了口气。
根据原主的记忆来看,对方这反应八成与原主的养子脱不开关系。
黎珩想到什么,眉头轻蹙了下。
“世子在哪?”
福公公欲言又止,没忍住又是长叹了一口气,面上满是无奈。
“昨夜您匆匆出门后,世子也紧跟着出门了,现在还不见世子回来。”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原主对方逸的管教并不严,甚至是相当纵容的,导致他隔三差五就跟些狐朋狗友夜不归宿。
闻言,黎珩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不奇怪。”
给养父下春药,事发之后要是方逸还乖乖留在王府才奇怪。
福公公有心想替方逸解释两句,可张开口又实在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的道。
“要派人把世子找回来吗?”
男人神色冷淡。
“不必,由他去。”
福公公叹了口气,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将王府中大大小小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才想起最重要的事还没说。
“对了王爷,世子三月后就要及冠,冠礼的一应事宜是如今就开始筹备,还是再等等?”
毕竟方逸只是养子,并非是真正的皇室血脉,且他的存在一直被先帝不喜。
哪怕先帝已经死了,可如今在位的是秉承先帝遗志的成安帝,谁知道那位是如何想的。
若这是王爷的亲子,福公公早就大张旗鼓地要准备冠礼的一应事宜了,何须瞻前顾后。
黎珩沉吟不语,直到走到书房门口,他才停下望向福公公。
“两月后再准备。”
“世子回来后,让他来见我。”
福公公点头应“是”,替他打开门,替他备好茶才去传膳。
书房中,黎珩将窗子打开,一只信鸽盘旋着落在窗沿上,脚上绑着个小竹筒。
黎珩将小竹筒里的纸条取出,然后将鸽子放飞。
将手中的纸条展开,上面仅有十六个字——
南疆少主重病垂危,南疆王室未见异动。
暗一现身跪在他身后。
“主子,可要派人监视南疆少主?”
男人沉默片刻。
“不必。”